第34章 爱琴堡

四个男孩子《吉赛尔》第一晚的演出票是挨在一起的,第三排从正中间分开,爱德华和克里斯坐在单号边1号座和3号座,伊里斯特和亨利坐在双号边2号座和4号座。伊里斯特和亨利到的很晚,他们蹭着其他人蜷缩起来的大腿和突出的膝盖艰难地来到已经在座位上坐好的两个人身旁。蹭进来的时候亨利把伊里斯特让在自己身前,等到伊里斯特坐下来才发现,坐在自己左手边的是一个他叫得出名字的陌生人。

他不由得睁大了双眼。

克里斯看了看伊里斯特一头蓬松的似乎是刚刚用手抓乱的卷发,冲他露出礼貌性的微笑。原本略带棱角的面部轮廓,因为这个笑容瞬间变得柔和起来。

伊里斯特的目光冒失地停留在克里斯的脸上,浅金色的短发在太阳穴两旁隆起弧度,额头饱满,年轻的缺乏阅历的蓝色眼睛清澈见底,眉骨和鼻梁直挺挺的耸起,在嘴唇上方的鼻头却是小巧而圆润的。

“你好,德米特里,很高兴见到你。”伊里斯特压低了声音与克里斯打招呼,他向他伸出手。

克里斯同样伸出手和他握了手。“我也很高兴见到你,隆学长。”

这个称呼让伊里斯特挑起一侧的眉毛。

“我想我更喜欢你叫我伊里斯特。”他喃喃自语一般地说。他喜欢听爱德华叫他隆学长,却不希望克里斯使用相同的称谓。因为他和爱德华有着同一位老师,而留学生都将被安排在隆夫人的班里。

这回轮到克里斯皱起眉头。“当然没问题,伊里斯特学长。”他语气平淡,“请叫我克里斯。”

此时剧场的灯光集中打向舞台厚重的幕布,乐池中杰尔夫站起来向观众致礼,收获了全场演出最初的掌声。

不言而喻,两个人初次见面不甚愉快,这样的开端爱德华和亨利,甚至连伊里斯特和克里斯本人都始料未及。

都是那个人的错,伊里斯特尚未平复下来的喘息声在黑暗的环境里听得十分清晰,他和亨利是从隆夫人在家中举办的沙龙直接跑过来的。隔周的周日下午,除非遇到节日或者纪念日,隆夫人都会邀请音乐家们到她位于市中心的房子里小聚几个小时。最近几次的聚会因为国际音乐节的缘故更是出现了不少新鲜面孔,他们的拜访一方面彰显隆夫人在国际音乐界的名声和号召力,另一方面也带来了爱琴堡之外甚至是戈兰之外的新鲜资讯。隆夫人的房子离市歌剧院不远,步行也就二十分钟左右,但是伊里斯特和亨利为了赶在演出开始前入场,不顾形象的在步行道上跑了一路,即使他们这样当街有失体面的举止恐怕当晚就能传到隆夫人耳中。归根结底,时间变得这么紧张是因为他们——确切的说是伊里斯特——在下午的沙龙里和某位到访来宾吵了一架。

芭蕾舞剧《吉赛尔》分上下两幕,结构简单明了,上半场是男女主人公在人间的故事,一个微服游玩,一个清纯无邪。舞蹈是形体艺术,没有语言,只有音乐和肢体动作。年轻英俊的伯爵和随从一起藏起了刻着族徽的佩剑和号角以掩饰贵族身份,在乡村里有个美丽的姑娘在等着他。

很多音乐人喜欢歌剧,纯器乐的兴起也迟于歌剧,但是克里斯却喜欢芭蕾舞剧甚于歌剧,他喜欢看芭蕾舞剧,歌剧却只喜欢听著名唱段。芭蕾舞剧有着各种身体美好而富有规律的形态,吉赛尔变奏里看起来轻巧的足尖跳跃、瞬间停滞的滞空感和漂亮的旋转都彰显着女舞者的柔韧和力量。从小到大日复一日的练习,让她的身体如此美丽。

伊里斯特也更喜欢芭蕾舞剧,和戈兰皇家芭蕾舞团的舞者不同,基辛国立芭蕾舞团的舞者更具力量。和前者相比,后者腾空的高度、时长、掌控感更明显,踢腿的高度、旋转的速度和男舞者能提供给女伴的支持也更好。托举的稳定性,手臂的力量,在年轻伯爵的怀中,吉赛尔像乡间可爱的小鹿一样欢快起舞。

舞台上女舞者的身形晃动了一下,台下的观众纷纷发出担忧的声音,舞者的舞蹈已经感染了观众的情绪。

女舞者饰演的吉赛尔是个有心脏病的姑娘,单恋吉赛尔的猎人因为嫉妒揭发伯爵真实的身份,而与伯爵订婚的贵族女儿恰巧就在他们的乡间。两情相悦的欢喜顷刻间变成高不可攀和遥不可及,吉赛尔在绝望中心悸倒地离开人间。

幕间休息的时间很长,他们要花时间重新布置舞台,舞蹈演员要换全套的衣服,第二幕的故事发生在吉赛尔死后的超自然世界。

克里斯在休息室喝茶,爱德华被亨利一把拽了出去。但显然要和爱德华说话的不是亨利。伊里斯特低着头从亨利身后挪出身形,那副略显尴尬别扭的模样倒是让爱德华笑出声。

“他们昨天才到,你怎么今天就带着他过来?”伊里斯特压低声音抱怨了句自己没有做好今夜提前在圣安德鲁校外见到克里斯的心理准备。

爱德华看了看亨利,对方冲他摇了摇头。

于是爱德华明白,在对外的消息里,克里斯和劳拉是搭乘同一航班昨日落地爱琴堡。他不明白为什么要多此一举掩盖克里斯抵达爱琴堡的真实日期,也不想猜测劳拉会不会帮助他们隐瞒,如果帮忙掩饰了,又是出于什么理由。

“我刚好有两张票,就邀请他一起来了。”爱德华说,“倒是你们,下午发生了什么?在隆夫人那里吗?”

伊里斯特不想提生气的事,下午的争吵他都快要忘记了。

“你今天去过隆之家?”安排留学生的事都是亨利在负责,伊里斯特以为克里斯也和李晓、劳拉住在一起。

“没有。”爱德华摇头,随即猜到他的意有所指,“克里斯住在我家。”

伊里斯特隐约觉得有点意外,但他没有仔细追究。

这时走廊里传来服务员敲击三角铁清脆的金属声,他们提醒宾客们重回剧院,下半场马上就要开始了。

克里斯从休息室里走出来,侧目看到在门口站成一团的三个人。他不计前嫌地冲着伊里斯特微笑:“我们回去吧。”

下半场入场不像上半场那样严格区分单、双号,四个人一同从最近的门回到歌剧院。入席落座,克里斯和伊里斯特还是坐在了一起。他们以为对方会主动退让,结果谁都没有让步。

观众席顶的灯光还没有熄灭,克里斯想起之前从爱德华那里听到的消息:“听说伊里斯特学长要连看五晚?”

伊里斯特第一反应认为克里斯在调侃他,因为那些熟知他是芭蕾舞剧迷的人,在得知同一个舞团同一个剧目他要一口气连续看五晚的时候,即便每晚都有不同的首席出演男女主人公是个可以被更普遍理解的理由,大多数人还是流露出不可置信,或者暗含“至于吗”这样的态度。伊里斯特其实根本不在意是不是五对男女主演,这种顶级舞团的AB组他也可以连续看满全部场次。

今夜之前,只有隆夫人、亨利和爱德华的第一反应是感慨他的精力充沛,尽管其隐含的另一层意思是“抱歉和恕我无法奉陪”。伊里斯特很想和亨利或者爱德华一起连看五天,因为基辛国立芭蕾舞团值得,因为他想与值得的人分享自己的快乐。然而几经劝说,这两个最亲近的伙伴还是婉拒了他的邀请,而造成这种局面的主要原因恰巧来自他的母亲隆夫人:她为他们二人在新学年开学后的第二周安排了一场独奏音乐会,他们因此不得不花费更多时间练琴。

“好羡慕,”伊里斯特听到克里斯说,“太幸福了。”

他猛地转头去看他,想知道他的话里有几分认真,可是克里斯的脸却已经转向另一侧的爱德华。观众席区域顶棚灯光完全暗下去的前一秒,他听到爱德华饱含抱歉的声音:“对不起,真的没有时间。”独奏音乐会上他想演奏新的曲目。

死后的超自然世界只在夜晚,穿着白色纱裙的群舞演员在舞台上编织着梦幻般的场景。属于夜晚的吉赛尔随着升降台自下而上缓慢升起,此时有些在意克里斯之前言语的伊里斯特,听到他发出心满意足的叹息。这一夜的时间是属于人间的伯爵和夜晚的吉赛尔的,嫉妒的告密人受到惩罚,伯爵却因为吉赛尔的爱从夜晚女王的手中死里逃生。魔法驱策着伯爵的身体,他只能在夜晚的舞台不停歇地舞蹈直到筋疲力尽,倒下身躯中的生命因纯洁的爱而受到庇佑。夜晚过去,黎明到来,与吉赛尔重逢的夜晚世界渐渐褪去光彩,从昏迷中苏醒的伯爵发现吉赛尔和少女们的身影消失不见。他从此不再被夜晚侵扰,也永远的失去了那个美丽的灵魂。

厚重的幕布从舞台两侧向中间合拢,再次拉开之后,是器乐演奏不曾享受过的谢幕时间。与歌剧和舞剧不同,他们的听众不会在精彩之处叫好鼓掌,他们要求演奏者在舞台演出时求索抽象的精神凝练与升华,而非凡夫俗子式的开心与享乐。

浪漫、唯美的感动过后是精力疲乏,演出资源匮乏的三年让伊里斯特低估了基辛国立芭蕾舞团首席舞者表演的精彩程度,也错估了观看高水准舞剧对自身能量的消耗。他背靠着座椅的椅背瘫坐在那里,全场观众不停歇、此起彼伏、热烈至极的欢呼声让舞者们的谢幕迟迟未能结束。真的能连看五场演出吗?伊里斯特开始怀疑自己,五晚的演出他是不是能每一场都享受到相同或不同的乐趣?如果不能,他是不是……不该这么狂妄和武断,只凭着直觉和一时冲动做出决定。

“你真的想好了吗?”伊里斯特突然想起隆夫人每次欲言又止的神情,他下意识的看向自己的右手。

三年了,他的右手已不像当初那样无法用力,他逐步摒弃旧的弹琴姿势,在涅夫老师的帮助下建立更适合自己的发力方式,但距离重返舞台还远远不够。他需要的是在舞台上不必分心的肌肉记忆和新的强健的手指机能。他的手不够大,高难度的指法和手指练习不适合他。过度紧张和过分伸张的肌肉使他比别人更容易感到疲劳,涅夫老师专门为他找了一位推拿医师,他还记得第一次面对那个壮汉的时候,对方一脸严肃的告诉他要先想办法帮他把手臂和肩背硬邦邦的肌肉变软。复健的过程满是痛苦和对忍耐的考验,每部分无法正常放松的肌群在前几次接受物理松解的时候简直像被按在砧板上用刀刮一样,但是为了加快康复的速度,他还是坚持要求对自己使用工具。他没有那种“吃得苦中苦”的意愿,接受治疗的时候他只想尽量放空大脑不去关注那些疼痛,至于为什么要经受这些,为什么愿意咬牙忍受不抱怨……无非是因为治疗有效。

他太喜欢弹钢琴,年幼时第一个向母亲主动开口的索求之物就是钢琴,所以他从不觉得他的手是负担,也不觉得为了继续弹琴而接受治疗有什么不妥。

唯独在钢琴这件事上,他从不散漫、懈怠,也未曾心不在焉过。

他一直以为“爱”这种情绪无需深思熟虑,它原本就是一种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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