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爱琴堡

克里斯沿着之字形楼梯向上,二楼除了楼梯口有一小块放着沙发的公共区域,都是有门的房间。隆夫人对自己住处房屋的安排由此可见简单易懂,一层对外开放,二层则是私人空间。飘出琴声的屋子敞着门,站在楼梯口克里斯才注意到,和琴声一起飘出来的间或还有低声交谈,应该是约翰和霍夫曼。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很不礼貌的闯入了房子主人的私密空间,随即心生退意,打算在尚未惊动任何人之前原路退回到一楼,虽然那里还有点乱哄哄。

就在克里斯决定离开的下一刻,一扇原本关着的门向内拉开,走出来一个人。二人的视线不可避免撞在一起,克里斯愣在原地,那人却很快的继续了自己向外走的动作,一边用空着的手在唇边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走出来的人是亨利,他默不作声带着克里斯回到楼下客厅。

“你怎么到楼上去?”在楼下,亨利解开了噤声指令。

“一个误会。”克里斯回想之前接待他进屋的那个学生,当时的语气里是不是有过勉强,“大概一方面是委婉的客套话,另一方面却是个听一是一的傻瓜。”

“还好碰到的是我。”亨利拍了拍胸口,“隆夫人不喜欢别人未经允许入侵她的领地。”

克里斯眨了眨眼,这个动作表示他在思考:“有人跟我说叫霍夫曼的客人在上面。”

“霍夫曼?”亨利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哼笑道,“他就是个大傻瓜。”

“他们在楼上开着门弹琴,我好像还听到他们在交谈。”在这样的场合里,开着门暗含着邀请的姿态,所以克里斯从最初就对他们的行为产生了误解。

亨利叹了口气。“我听到了。”他说,“屋门一开始是关上的,约翰是在察觉我上楼之后才打开了门。”那个孩子有点敌视他,他心里明白却无能为力,因为他也有自己的目标和想要做的事。

“你上楼见了谁?”克里斯问,“伊里斯特学长吗?”

“不,他今天下午不在这边。”亨利说,“那是隆夫人的房间,她找我上去说了几句话。”

克里斯点了点头表示了解,他没有细问他们交谈的内容,那不太适合他这个外人听。隆夫人,伊里斯特,亨利和新来的约翰,他们的关系大概很令人头疼。“你知道今天受邀的嘉宾吗?”克里斯换了个自己关心的话题。

“差不多,我看过一眼邀请名单,所以提前知道你会来。”

“那你有看到一个叫何塞的单簧管演奏家吗?”

听到他的问题,亨利露出一个微妙又为难的表情。

“是有什么问题吗?”

“不,我不太确定会不会有问题。”亨利沉默了一瞬,“你有事要找这个叫何塞的人?”

“不是我。”克里斯摇头,一个不容忽视的高挑身影从他的视野一角掠过。他像是在杂乱无章的客厅里找寻了一圈,此时向门外走去。

“这个何塞有什么情况吗?”克里斯重复了一遍之前的疑问。

“他是斯班人吧,”亨利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接下来的话该怎么说更好,“何塞在斯班是个挺常见的名字,而且斯班好像出了不少吹奏单簧管很厉害的家伙,接受隆夫人邀请参加过沙龙的我见过至少4个何塞,都是来自斯班的单簧管演奏家。今天确实有一个何塞要来,”他看了看克里斯惊诧的脸,“但是我不能确定他是不是你说的何塞。”

克里斯突然有种不妙的预感,他看了看站在大门外左右张望、显然是在等人的那个大提琴手,想到他一周以来努力练习以求在沙龙上优秀表现给别人留下良好印象,想到排练最后一天他提到自己要找的那个何塞时、言语中违和的线索。从斯班前往基辛的路上,不明原因的停留……有没有一种可能,从斯班出发前往基辛的何塞,和在戈兰略作停留的何塞,并不是同一个单簧管演奏家。

“真希望他是。”克里斯说,“不然也太凄惨了。”

不好的预感总会成真,克里斯看着卡尔满脸沮丧的模样不禁如此感慨:他和那位何塞·巴兰斯特的缘分未到。

在隆夫人周日下午音乐沙龙现身的这位何塞单簧管吹得花样叠出,高低音区转换自如,高音区声音圆润饱满,低音区阴沉沉嘶嘶作响,而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在吹奏时——特别是在吹奏低音区的时候——两颊鼓起的模样完全破坏了他本人那张典型的、斯班人风流倜傥的脸。

“不不不,相信我,巴兰斯特比他强百倍!”卡尔激动地说,“巴兰斯特身上有一种其他人都没有的谦逊,不是自卑,也不是内向或者羞涩,他的演奏就像他本人一样充满了谦逊的美。”

克里斯不是很懂卡尔口中谦逊的音乐,在他的认知里,谦逊是一种高尚的品德。但是他隐约察觉到卡尔所指摘的是什么,何塞的演奏有一些演的痕迹,不易分辨但并非无迹可寻。不过整个下午音乐沙龙的表演里,演的痕迹最重的当属那位自称师承最纯正德奥学派的霍夫曼。

单从姓氏来讲,克里斯并不怀疑他的血统或根源。霍夫曼是德奥地区常见大姓,遍布各地、各行各业和不同出身。这位霍夫曼颇有口才,不仅思维敏捷,而且精致的词汇他常常信手拈来。他很会说好听的话,因此说话不动听的时候格外明显。有的时候看起来他似乎只是不经意间说了一两句无心之语,比如他说亨利在圣安德鲁开学音乐会上的表现有些哗众取宠,又觉得爱德华咣咣砸琴实属莽夫行为,因而他们的演奏丧失了音乐艺术的高贵性。“艺术的地位应当和哲学一样高高在上起到教导大众的功用。”他说,“他们这样搞……若是往好处想,说好听些,只是些小孩子淘气顽皮搞出来吸引人眼球的把戏。”他觉得现代音乐要么玩弄概念、要么太娱乐大众而缺少真才实学,他又觉得古典音乐过于纠结和声对位、过于讲究调性因而既死板教条又缺乏灵活性,“只有浪漫时期的音乐是值得用心欣赏的艺术,不断偏离主题的和声将音乐的张力逐步拉满,让最后回归的快感如排山倒海酣畅淋漓。”

霍夫曼的见解并非只说了这么几句,只是他才刚打开大力夸奖浪漫主义时期音乐作品感染力的话题,卡尔实在无聊到听不下去了。这个下午他很不开心,而且理由充分。他扯了扯克里斯的袖子,等到克里斯扭头看他的时候,用眼神示意他要去透口气。

卡尔向克里斯告知自己去向的举动,不过是出于两个人在这天下午的沙龙里是同伴关系。既然是同伴,他们理应随时知晓彼此所在。所以当他发现克里斯跟在他身后一起走出屋外的时候,脸上出现了不可思议和尴尬混合而成的表情。

“你好像很惊讶。”克里斯问,“是什么让你感到惊讶?”

卡尔点了点头,他确实很惊讶。“是你,伙计。他们都在屋子里面,只有不合群、插不上话也不被人挽留的人才会出来。”

“这么复杂的吗?”克里斯认真的想了想。“所以正确的理解是我刚才应该尝试把你留在屋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和你一起走出来呼吸新鲜空气吗?你心里是这么打算的?”

“当然不是。”

“他的意思是你不应该出来,霍夫曼才说了不到一半——如果你下次不想被下午沙龙拒之门外——你应该表现得更尊重他一些。”说话的是同样出来透气的亨利,他穿着一件深色衬衫,领口的扣子开着两颗,双手插在裤兜里慢悠悠的走到克里斯和卡尔旁边。“事情挺简单的,你想啊,如果正在说话的是隆夫人,你还会跟着他一起离开那间屋子吗?”

克里斯摇了摇头,如果发表言论的是隆夫人,他会留在屋子里。

“隆夫人这段时间很喜欢他。”亨利说,“所以来沙龙的人多少也要给他些面子。”

“这样说我就懂了。”克里斯想他大概能理解,就像那些慕名登门拜访德米特里公馆的人,因为他是德米特里的孩子,所以对他也表现得很亲切;也像那些爱戴着安娜将军的人,因为他是安娜的孩子,所以他们也爱护着他。“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出来,还要跟我们聊在一起?”

亨利笑出声来:“他都指名骂我哗众取宠了,我当然可以表态自己不高兴。而且差不多相同的说辞他已经说过很多遍,第一次听还觉得有点新颖,现在觉得他总是重复那些……嗯……真挺无趣的。”

“可惜那场音乐会我没去现场。”克里斯说。

“你不要被那个霍夫曼影响,我并不觉得那是闹剧。”卡尔意有所指,“把戈兰和爱琴学派禁锢在原地的是我们自己,别轻易指望一个外人带来希望。”

克里斯觉得有点头疼,他喜欢探讨更纯粹一些,因而每当他周围人的话题迈过音乐本身和演奏技巧的时候他就很想逃走。于是他伸手揉了揉眉角,开口道:“我……”

“不要告辞。”亨利有所预感地截断了他的话,“不需要告辞。跟我来,我带你去看个东西。”他停顿了一下,思考自己接下来怎么形容才能既不提前透露更多信息给克里斯,又能激发他更大的好奇心。

“什么东西?我能一起看吗?”卡尔插嘴问道。

“不,你不能。”亨利拒绝道,“隆夫人只想让克里斯看。”

似乎没想到亨利要拉着克里斯去看的是属于隆夫人的东西,卡尔感到有些意外。不过很快他又自我解释起来,在隆夫人的房子里,所有的东西自然都是属于隆夫人的。“你们要离开很长一段时间吗?”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很快就要到吃晚餐的时间了。

“说不好,但我觉得不会太久。”亨利看向卡尔,“你要离开了吗?”

“啊,是的,没错。”卡尔深呼吸,“今天真是糟透了,很抱歉我这么说,但是我确实要走了。”

亨利为他指了个方向,“从那边过去有个侧门,这样可以不经过客厅去到安放乐器的那间屋子。”

这不是第一次,克里斯觉得亨利的情绪感知力非常敏锐和强大。他看了看亨利,决定跟着他去看他口中提到要给自己看的那件物品。

亨利带着克里斯去了一个类似阁楼的地方。

“真是意外,”克里斯感慨,“从屋子外面的形状一点也看不出来二层之上还有个阁楼。”

“确实没有阁楼。”亨利说,“这里原本是烟道,城市供暖系统取代了壁炉之后,隆夫人找人把这个空间修成一间小储藏室。”

卧室天花板上上锁的储藏室,里面放着落满灰尘经久不见日光的陈年旧物,顶棚摇摇欲坠的灯泡点亮了也只能发出微弱的暗黄色光芒,只有一点点亮光,更多的室内空间仍然隐藏在黑暗的阴影中。在亨利用钥匙打开屋门之前,克里斯满心期待的屏住呼吸,脑海中自动带入了旧时哥特风格怪诞小说中经常描绘的阁楼场景,而他们此时所在就在古代城堡后面幽微街道的房子中,他理所当然以为自己将在打开的屋子里窥见小说中经典一隅。

然而重新规划出来的小储藏室光线明亮,他们赶上了夕阳落山的时候。屋子里很高的地方有一扇不大的窗子,无论它是用来通风或者采光,在亨利和克里斯走进去的时候,他们透过它看到了那轮橘色落日。太阳离地球那么遥远,但是对于屋子里仅有的那扇子来说还是很大,他们只能看到一段镶着金边的弧线边缘在窗前一闪而过,忽的一下就不见了。

天空还是蓝色,却明显暗了下来。亨利在门口的墙边按下去一处开关,四面墙壁上枝丫型的壁灯亮了起来。

没有厚厚的灰尘,克里斯的第一反应是储藏室也太整洁了,没有一点杂乱和随意堆放的痕迹。

“你管这叫储藏室?”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亨利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把克里斯让进屋。

克里斯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到亨利在关门前向屋外左右查看,似乎他们的行踪应该隐秘而不被察觉。

“是隆夫人。”屋门合上的时候,亨利说,“隆夫人喜欢把这间屋子说成储藏室。”

屋子不大,纵深很高但倾斜的屋顶挤压了一大块空间。墙上刷着白漆,壁灯是金色的。墙上挂着几幅画,颜料的色彩相互交融模糊了彼此的界限。“是印刷品。”看到克里斯的视线落在那些画上,亨利解释道。贴墙的位置摆着玻璃门的柜子,屋子中间也有类似展览馆摆放展品带玻璃罩的小桌,隆夫人让亨利带着克里斯来看的东西,就摆放在其中的一张小桌上。

玻璃罩下面摆着几样纪念品模样的小物件,克里斯一眼就看到了那副精美的少女画像,个头大小正适合在手中欣赏把玩,装裱在漂亮的金色金属质地相框中。让克里斯感到惊讶的是那幅精美的肖像画,画的不是戈兰的女王,不是隆夫人自己,而是他的妈妈安娜。画像里画的是安娜年轻时侧面45度完美视角,并非是像摄影一样的瞬时记录,而是通过无数次观察,精心描绘,每一处都很完美的她。这样的妈妈是不存在也不真实的,克里斯却感受到藏于画像之后的那份珍爱的心情。

“这就是隆夫人请你来家里的原因。”亨利说,“她想让你看看这幅肖像,她一直像宝贝一样珍藏着它。”

因为画像的每一笔都是斟酌之作,层层叠叠的涂层将明暗光影描绘得十分细腻,是很古典的学院画风。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克里斯发现自己已经盯着那幅卡片大小的肖像画看了很久。屋子里很安静,亨利在一旁等他,没有随意发出声响。

“我没想到。”克里斯说,“这实在令人难以想象。”

亨利点了点头,“确实。”他说,“这幅肖像里的年轻女士,我也是才刚知道她是谁。”

这枚画像更有可能出现在别的地方,而不是隆夫人府上。

“她们——隆夫人和妈妈——在很久以前见过面?”

“我猜,不,我认为是的。”亨利说,“这幅肖像的画家曾经在戈兰很有名,从不轻易为人画肖像画的。为了让他画这幅画,隆夫人当时应该花了不少功夫和金钱。”

言下之意她们不只是见过面,而是彼此相识。否则隆夫人不会动心思找画家为克里斯的妈妈画像,而后者也不会如此配合充当模特,她在同一间画室的同一把扶手椅上估计坐过很多次、坐了很久。

以妈妈对艺术的喜爱,被技艺高超的画家画在画布上多半是件开心的事。画室之行,她亦极可能欣然赴约。

但是与这段经历相关的事,克里斯从未听妈妈提起过。

就像一段被刻意遗忘在他处的记忆,或许不愿回忆,或许回忆总有遗憾。

“画得很美。”克里斯评论道,“比本人还要美。”

亨利没有附和,也没有反驳。

在那一瞬间,克里斯突然领悟到,能与他探讨这幅妈妈少女时画像的人,一个在楼下客厅沙龙聚会被众人簇拥在中心,另一个则因为生病正在无名庄园休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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