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翌日早朝,姜涞穿戴好朝服,坐上轿子进宫。
临走之前,他特地到谢玉蛰的院子前逛了一圈,本想看看他病得怎么样,可惜房门紧闭,姜涞什么都没看到,只好嘱咐怀南几句,给谢玉蛰送去些调理身体的药膳。
早朝上,众官员行礼叩拜后,姜涞悄然抬头,果然看到了苏书纯的身影。
苏太傅很少上朝,基本都在皇子所尽心尽力教养皇子,因此皇帝免了他早朝,每次苏书纯出现,定是已经到了不得不参政的地步。
姜涞清楚,他是来帮谢玉蛰争取兵权的,只不过,谢玉蛰现在应该还在软榻上高烧不退。
“诸爱卿平身。”皇帝目光扫过姜涞,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昨日商议的征阿大将人选,苏太傅与朕提了个人。”
苏书纯闻声上前一步,挺直身子淡声道,“回皇上,微臣举荐前刑部尚书谢玉蛰为主将,时任燕京左都尉姜舜玉为副将,前去南疆讨贼征阿,恳请皇上复谢玉蛰职位,为国效力。”
此话一出,朝堂顿然议论纷纷。
姜涞静观其变,没有做声。
“启禀皇上,自古以来从没有文官任将,谢玉蛰虽办案严谨为人可靠,但论起行兵打仗,微臣以为谢玉蛰远不如左都尉能力出众!”说话的是与姜家素来交好的官员。
他说的也是事实,就算和姜家没有关系,古来也没有让文官领兵打仗的事。
苏书纯俯下身子,不紧不慢开口,“还请刘大人多读几本兵书,否则怎会不知将帅领兵打仗靠得不是武功高强,而是用兵之道?谢玉蛰自幼熟读兵书,前年与肃王共同去南疆安定阿兰,数次稳定战局,故此圣上龙心大悦,让谢玉蛰连升三级任工部尚书,后又平定四府水患,任刑部尚书,奉命查办贪墨官员,将为害四府的罪臣一网打尽,在座各位有哪位得此功绩?”
姜涞眯了眯眼,苏书纯素来在朝堂争辩没有敌手,今天他算是见识到了。
都快把谢玉蛰吹上天了,怎么不提提他呢?
谢玉蛰查办贪墨官员,那不是也有他姜涞的一半么。
“苏太傅此言差矣。”又有人不满开口,“谢玉蛰现今赋闲在家,是因为他动用私刑,擅自惩杀河东知府张大人,此人用计诡诈,毫无仁心,何以在战场上爱兵如子?”
姜涞险些没忍住笑出声。
也行吧,功劳归谢玉蛰,锅也归他了。
“惩杀张大人?”苏书纯声音平静无波,“谁看到了?李大人,难不成你亲眼在提刑司见到谢玉蛰杀了张师鸣?”
李大人瞬间哑口无言。
当时张师鸣的死太过突然,至今也没有人查出究竟是何人所为,可流言沸沸,都在说杀张师鸣是皇帝指使谢玉蛰所做。
苏书纯不给他思考的时间,声音骤冷下来,“李大人,难不成你也轻信了那些市井流言,竟敢把这些捕风捉影难证真伪的传言搬到朝堂上,李大人简直可笑至极!”
话音落下,李大人额头沁满冷汗,连忙叩首认罪,“微臣知罪。”
皇帝冷冷看他一眼,收回目光,“苏太傅所言极是,李云洲,朕看你年纪大了,脑袋也不清醒了。”
那名叫李云洲的官员浑身颤抖,知晓自己恐怕在皇帝那被狠狠记了一笔,无比后悔自己方才为什么要和苏书纯争论。
好在皇帝现在没心思收拾他,而是把目光投向还不曾说过话的姜涞身上,掌心摩挲着东珠,缓慢道,“姜爱卿对选将一事有何看法?”
话音落下,朝堂内外刹那寂静下来。
几乎所有人都在想姜涞会说什么,包括苏书纯。
姜涞先是规矩行礼,而后淡淡道,“微臣也认为,让谢玉蛰复职任征阿大将此局欠缺考虑。”
苏书纯仿佛早料到般,刚想开口,却被姜涞打断,“不过现今朝廷正是用人之时,应当给谢玉蛰为国效力的机会,微臣愿信任苏太傅择将之能,因此没有异议。”
闻言,皇帝微微一愣,随后展颜笑道,“知朕者姜爱卿也。”
说罢,他抬了抬手,命人即刻去把谢玉蛰召来,又将官员们俯视一圈,“还有爱卿想商讨此事么?”
皇帝只是随口一问,只要姜涞没有异议,这些姜家一派的官员自然会老老实实地闭口不言。
果然,没人再对谢玉蛰复职一事有意见。
姜涞立在金殿下,看着送旨的太监快步离开殿外,心头不知怎的有些不妙的预感。
太顺利,反而不习惯了。
皇帝兴致很高,还在和苏书纯谈及出战事宜,姜涞垂眸不语,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苏书纯若要举荐谢玉蛰,事先却没有来姜府找谢玉蛰商量,哪怕是把谢玉蛰叫去皇子所也从未有过,而是直接在朝堂上禀报皇帝。
身为两朝元老,怎会做没有把握的事?
可姜涞早就把谢玉蛰身边的小厮全换成了自己人,这些日子谢玉蛰也没有离开过院子。
还未等姜涞想明白其中缘由,便听殿外扬声道,“启禀皇上,前刑部尚书谢玉蛰到。”
姜涞瞳孔微缩,猛然回头看去,只见谢玉蛰恭敬跪在金殿外等候宣旨进殿。
没有高烧,没有红疹,那模样——压根就没有染上疫病!
“传他进来。”皇帝满意地唤谢玉蛰进殿。
谢玉蛰快步上前,不卑不亢地跪在姜涞身侧,没有朝姜涞投去半分目光,“微臣谢玉蛰参见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姜涞呼吸停滞了瞬,立刻收回视线,还有什么不明白?
是他太久没跟谢玉蛰斗过的缘故,以至于他以为谢玉蛰会如此轻易地被他困在深宅内院。
自他们被司晨从悬崖下救出来,谢玉蛰便闭门不出,是为了放松姜涞的警惕。
谢玉蛰和苏书纯定然还有暗中联系,所以才每日避开他,提前筹备好应对他的方法,估计连他不会下狠手杀人都料到了。
姜涞攥紧指尖,神色渐冷。
沈炼说的果然没错,心软就会错失良机。
是他太仁慈。
说不准就是因为他这次的仁慈,导致后来大业毁于一旦,他怎么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姜涞恨不能打自己两个耳光。
事已至此,再怎么懊悔也为时晚矣,不如抓紧琢磨接下来该如何阻止谢玉蛰。
退朝后,姜涞自皇宫出来,从始至终没有和谢玉蛰说半句话,谢玉蛰也没有朝他看过来一眼。
可该死的,他俩回的是同一个家。
谢玉蛰居然还打算继续住在他府上,他俩不是已经撕破脸了么?
甚至,谢玉蛰竟然还敢上他的轿子。
两人对座无言。
姜涞觉得谢玉蛰实在是有病,非要把气氛搞得这么尴尬。
按照常理,这会谢玉蛰应该把他下药的事捅出来,然后奉旨和离,至少也得好好报复他才是。
反正绝对不是直接掀开轿帘钻进来,若无其事地坐在他对面。
姜涞故作漫不经心,悄悄用余光看向谢玉蛰,对方垂下眼睫,安静地翻看手心的兵书。
好像还是自己之前送他的那本。
叫什么来着……
姜涞努力想看清书上的字,耳边却传来谢玉蛰平淡的声音,“是穷兵论,世子送我的那本。”
话音落下,姜涞猛地收回目光,咽了咽口水,装作没听见。
谢玉蛰抬起眼,眸底晦明莫深,低低道,“世子是打算此后再也不同我说半句话了?”
开玩笑,分明是谢玉蛰先跟他冷战的。
是谁连续好几天给他闭门羹吃,是谁背着他偷偷和苏书纯联系?
姜涞认为自己是城府深了些,可谢玉蛰也没好到哪去。
他没觉得自己错了,从始至终都是。
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有罪么?
把德不配位的昏君赶下不属于他的位置有错么?
思及此处,姜涞还是没理谢玉蛰。
“放心,皇上派我十日后出征,届时便再也不会碍世子的眼。”谢玉蛰合上穷兵论,将书本上每一缕皱褶抚平,搁在姜涞的手边,声音很轻,“物归原主。”
眸光落在那本穷兵论上,心口像是被一团洇湿的棉絮堵住,闷得姜涞有些喘不上气。
喜欢上战场,那就去吧。
不怕自己这户部尚书在粮草上克扣,把他搞死在战场上,那就去吧。
随意。
反正他们从今日起彻底没有任何关系,赐婚圣旨已然形同虚设。
这次重生,系统答应过不会阻止他杀男主,以后他也没什么可忍让避讳的。
姜涞从书上挪开眼,冷漠地看向窗外,心头有一万口恶气难以抒发,就连他自己也想不通怒气从何而来。
谢玉蛰不偏不倚地凝视着他,半晌,从怀里取出一道金色的圣旨,轻轻递到姜涞的手边,正好压在那本穷兵论上。
“我向皇上求了圣旨,若我战死,世子便可与我和离。此后娶妻生子,都由你。”
刹那间,姜涞怔在原地。
直到轿子停在姜府前,谢玉蛰起身告退,姜涞仍未回过神来。
良久,他伸出手,展开那道圣旨一字字看了个真真切切,金黄绸缎上似乎还留有谢玉蛰怀抱的余温。
姜涞从未有一刻如同站在迷雾里般犹豫不决,他想不明白,谢玉蛰把书还给他,究竟是做好了死在战场上的准备,不愿耽搁他一生,还是为了让他心软?
他向来是喜欢把人往坏处想的,唯独谢玉蛰令他想不通,看不透。
指尖在圣旨上轻轻抚过,姜涞终究还是把圣旨攥进了手心。
他追下轿辇,把那本穷兵论狠狠甩进谢玉蛰怀里,冷声道,“本世子赏出去的东西如泼出去的水,没有被人退回来的道理,仔细收着。”
谢玉蛰微愣,稳稳接住那本穷兵论,手心又被塞进了一道圣旨。
“别什么垃圾都扔给我。”
姜涞说罢,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好像身后有鬼在撵。
徒剩谢玉蛰立在原地,怔忡看着姜涞离去的身影,片刻,轻笑出声。
他把穷兵论贴近心口好好收起,喃喃自语,“这回总该不是错觉。”
姜涞的心,比他想象的还要软。
愧疚也好,心软也罢。
姜涞不愿杀他,只要知道此事就值得了。
姜涞:不对,我原本好像很生气来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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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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