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黑白

(二十)

谢玉蛰静静望着他,平淡开口,“我已经知道答案,世子不必说了。”

姜涞在逃避,至于为什么逃避,大概只是不忍心戳破他的幻想。

既然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他们没必要继续将错就错。

“是我误解了世子的真正意图,一切皆是我的错。”谢玉蛰撕下衣角的布条,裹在手腕上固定,额头的冷汗微微渗出,“司晨他们会顺着马蹄印找过来,世子很快就能获救,离开此地之后,你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吧。”

“谢玉蛰,你是好人,只是你我并不合适。”姜涞憋了半天,只憋出这么一句,“我们不是一路人,我相信你以后就会想明白的。”

他承认他刚刚是冲动了,不知为何盯着谢玉蛰的唇就想碰一碰,觉得一定很好亲的样子,但姜涞同样也清楚,那么一点喜欢根本不抵谢玉蛰的情意半分,充其量只能算好色。

“我何时说过我是善人?”

谢玉蛰猛然回过身来,冷冷道,“世子是否太自以为是,我非圣人,亦非君子,是世子一直把你的想法强加于我。我不过是个普通人,一个有欲念,有妒意,有七情六欲的普通人罢了!”

姜涞微怔了瞬,望着近在咫尺的谢玉蛰,忽觉陌生。

半晌,姜涞沉默下来,尽管理智告诉他,按沈炼的计划,他应该说点什么好听的话转圜一下,最好继续让谢玉蛰误会下去,可偏偏他开不了这个口。

好歹谢玉蛰拼尽全力救了他性命。

人心都是肉长的,他做不到。

只是恐怕离开这里之后,他们又会彻底变回从前那般相逢陌路的模样。

也罢,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

司晨果然很快顺着马蹄印迹找到悬崖,解救出姜涞和谢玉蛰。

回府之后,姜涞足足有七天没见过谢玉蛰。

在这七天里,猎场刺杀他们的杀手被抓捕归案,是个猎场马夫,估计是收了阿兰人的钱,又以为姜涞和谢玉蛰不擅骑马,伪造成二人不慎冲下悬崖就会死无对证,所以才猪油蒙了心犯下重罪。

马夫很快被抓获,而马夫被抓当日,依拉木罕已经悄悄带人离开了燕京。

天边风云变幻,霞光与晨曦交替染红山脊。

天下很快就会不一样了。

谢玉蛰待在自己的院子里,足不出户,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姜涞几次有心想去见见他,都吃了个闭门羹。

其实姜涞不愿跟他把关系搞得这样僵硬,他还是喜欢以前的谢玉蛰,见面还会互相嘲讽两句,最起码不会每次见到他都跟看到陌生人一样。

哪怕骂他两句也行啊。

“世子?”

沈炼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姜涞这才堪堪回神,“怎么了?”

看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沈炼眼眸微眯,猜了个大概,“世子何须对谢玉蛰心怀愧意,是他误会在先,世子本就对他有救命之恩,从不亏欠他什么。”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姜涞还是免不了有几分难受。

谁叫他当时鬼迷心窍,不小心把人给亲了,亲完把人痛骂一顿虚情假意,结果还骂错了。

“你不是一直叫他谢大人?”姜涞干咳一声,转移话题道,“而且我觉得也不能跟他把关系搞得太僵了,日后说不准还有用得着的时候,你说呢?”

沈炼蹙起眉头,头一次对姜涞冷下声音道,“世子如今已对他起了慈悲之心,日后还如何下得去狠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不如就此彻底断了为好。”

他凑近姜涞,指尖轻轻点在姜涞的心口处,沉沉道,“还是说,世子忘了,他跟我们从来都不是一路人?”

沈炼的话稍稍令姜涞清醒过来。

是啊,无论如何他和谢玉蛰都避免不了针锋相对的那一天。

但凡他想坐上那个位置,谢玉蛰就决计不会放过他。

“我知道了。”姜涞好似被训的孩子般乖乖应声,垂下眼,低低叹息道,“兴许是这几日我跟他待久了,被他传染上心软的毛病。”

“先帝为心软所害,不忍杀市井内诋毁朝廷的百姓,而后被污蔑其无能懦弱,皇威尽失,如何治理国民。新帝心狠手辣,至今朝廷上下四府传闻皆被清理的干干净净。”

沈炼说这些,不外乎是想让姜涞提早和谢玉蛰了断。

先前他劝姜涞多亲近谢玉蛰,是为了拉拢谢玉蛰,可现在既然已经撕破脸,以谢玉蛰的个性,知晓姜涞对自己无意,绝不会再为他们所用。

如此一来,他们也没必要再拉拢谢玉蛰。

好在姜涞听得进他的话。

沈炼神色稍缓,“昨日探子来报,阿兰果真已经开始筹备动兵,谢炳易作为戍边大将,皇帝说不准会将兵权交给他,而谢玉蛰也有可能会被重新启用,世子要早做准备,把谢玉蛰牢牢摁死在手心里,有他帮忙,谢炳易必然如虎添翼,对我们极其不利。”

“好,我知道该怎么做。”

姜涞抬头看向天空,四角的屋檐仿佛将天空围猎成小小一块。

谢玉蛰失了职位,被困在了这样狭窄的一片天空下。

天子有命即上战场,可惜姜涞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三日后,阿兰果真开战,主将苏雅恪余率兵北上。

皇帝早朝时怒不可遏,觉得阿兰兹尔贡实在欺人太甚,分明先帝已经派过公主和亲,这才五年过去,阿兰居然又要发起战事,故此决意派兵出战。

正如沈炼所料,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谢炳易和谢玉蛰,这二人文韬武略兼备,出战定能大捷。

然而派兵前夕,谢炳易却被卷入通敌案。

这是沈炼的主意,谢炳易本就是戍边大将,多年和阿兰交涉,姜涞便让司晨找出些从前谢炳易被压下去的旧案翻出来,交给那些谢炳易得罪过的官员。

姜涞不觉得自己阴险,要怪就怪谢炳易自己平日里得罪的人太多,上表参奏的官员居然达三十人之多。

有的参谢炳易动用私刑,有的参谢炳易枉顾百姓性命,还有的参谢炳易打仗花钱太多。

实话说,姜涞觉得只有最后一点才是让皇帝改变主意的关键。

四府贪墨案刚过去没多久,涉案官员抄家的抄家发配的发配,国库好不容易挽回一点损失,又要紧急开战,以谢炳易打仗七日花十八万两的尿性,这回不知道又要砸进多少白花花的银子进去。

皇帝可舍不得,国库里的银两只剩不到两百万两,他们必须要兼顾四府水患后重建和战时开销两项,还要保证皇宫的奢侈食用。

姜涞便上奏皇帝,举荐了姜舜玉为征阿大将。

姜舜玉上战场,届时皇帝不出银子,姜家也会出,只是唯有一点,兵权会落到姜家手心。

可皇帝不得不如此,除非他肯每日上万两白银供谢炳易挥霍。

这是一场明晃晃的阳谋,拿兵权来换这一仗的胜利。

朝堂上,皇帝以疲惫为由退朝拖延时间,没有选定最后的主将。

姜涞知道,他是想去问问苏书纯此局何解,接下来苏书纯必定会让皇帝恢复谢玉蛰官位,让谢玉蛰一介文官担主将,姜舜玉担副将,由谢玉蛰牵制姜舜玉。

但既然姜涞早就料到,又怎会给他们机会。

当夜里,一碗参汤便送去了谢玉蛰房中。

谢玉蛰不喝也得喝。

只是这事姜涞没亲自去办,而是交给了司晨。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看见谢玉蛰。

更不敢知道谢玉蛰看见那碗参汤时的神色。

可为了大局,姜涞必须如此。

当然,他不是要毒死谢玉蛰,只是想让谢玉蛰生个小病。

一个恰好没法上战场的小小传染病就够了,谢玉蛰先前得过疫病,只要选将一事尘埃落地,他就把药给谢玉蛰吃,病症很快就可以痊愈。

司晨从谢玉蛰院里出来时,姜涞就蹲守在附近。

“参汤,他喝了没?”姜涞话音脱口时,有一丝自己都未察觉到的紧张。

司晨点了点头,“喝了。”

和怀南不同,司晨说事情办妥了,那绝对是谢玉蛰把参汤喝得干干净净。

姜涞忍不住又问,“他没说什么?”

闻言,司晨回忆了片刻,认真道,“他说,多谢世子。”

姜涞直勾勾看着他,司晨却没了后话,“还有呢?”

司晨沉思,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摇了摇头,“真没了,他只说了这一句,可是有什么问题?少爷,用不用属下直接去喂他药?”

姜涞怔愣半晌,摆了摆手,“不用,他喝了就行。”

什么意思?

这是连骂都不想骂他了?

该不会以为他送参汤的意思是想和好吧?

不,不会。谢玉蛰倒也没恋爱脑到那个程度,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傻子都能猜出他送参汤的意图。

可谢玉蛰怎么就这么干脆利落地喝了呢。

“少爷,可还有别的吩咐?”

司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姜涞却浑然不觉般,直到司晨又问了一遍,他才回过神来,低低道,“没事了,你回去吧。”

他在院门前踟蹰良久,还是转身离开。

反正谢玉蛰肯定不会见他,他又何必上赶着去找不自在。

姜涞走后,房门缓缓被推开,谢玉蛰望着空荡荡的院落,安静坐在门前的板凳上,从怀里取出早就备好的药搁进口中咽下。

这段日子他并不是为了跟姜涞斗气每日闭门睡觉,而是暗中调查了沈炼的账本。

府上所有账目他都清楚得很,每一项进出的用处都倒背如流。

沈炼每月要取一千两,京中能花销如此巨大的地方可不多,而沈炼本人又从不出门,几乎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谢玉蛰半夜去守了几次,他在沈炼院外见到了各种各样乔装打扮的人,所以只剩一个可能,沈炼每月的巨款都拿去经营了暗探。

前些日子,他从怀南口中意外听到了南疆即将开战的风声。

而姜涞先前拉拢姜舜玉,又把司晨送去兵营当差,想来是冲着兵权去的。

至于后面,便很好猜了。

只要沈炼能想办法让皇帝褫夺了谢炳易的主将之位,又将他死死按在姜家,兵权自然落入了姜涞囊中。

姜涞三番五次来看望他,都被他拒之门外,定是因为对先前的事心怀愧疚,再或许……有那么一点真情在。

那姜涞就绝不会杀他,而是使一个不见血的法子,让他不得已无法上战场。

他得过疫病,若是旧病复发,倒是个好借口。

兵营数万万兵丁,一个得疫病的人就会毁掉所有,皇帝不会让他上战场。

于是谢玉蛰连夜写信给苏菁围,让他替自己去太医院求了压制疫病的药。

如果疫病当真没有重新发作,那就证明他赌对了。

他不怪姜涞下药设计谋害他,人生如棋局,每一步棋都不容闪失。

只是很不巧,他们一个执黑,一个执白,注定要分出胜负。

谢玉蛰缓缓起身,眸光落在房内小桌上的汤碗,倏忽回忆起那日姜涞亲自端着鱼肉粥进来,亲昵地喊他道衡。

以后怕是再也听不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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