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缕曙光,从窗柩的缝隙中,照射在单人床正中躺着的,一脸倦容的人的眼皮上。
这是最守时的闹钟。
安迩维缓缓睁开双眼,猩红的眼睛布满血丝,行尸走肉般,来到房间配套的卫生间里,自己揪着昏昏沉沉的头,按进蓄满水的黄铜盥洗池中。
三分钟的屏息让他想清楚很多事,足以冷静下来。
甩去头发上滴淌的水珠,他睁开眼,看着朦胧镜面中的人。
卷曲的湿发下深邃的宝蓝色眼珠,硬挺粗野的五官轮廓,水珠从赤|裸的上身饱满漂亮的胸肌上淌下......
他已经成年许久。
不似梦境中的他,幼稚可笑,狂妄自大,却十足的弱小。
好儿子安迩维,如往年一样,会给来半月湾小住的安穆蕊早起准备餐食,然后照常朝九晚五地上班。
早上八点二十分,他接了总督的通讯,回来时,餐桌的餐椅拉出两把,安穆蕊在厨房泡牛奶,背对大门的高脚椅上半蹲着个小朋友。
小孩像只机警的小兔子,安迩维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后,他心有灵犀一般,穿着驼色羊毛袜的小脚踩在软垫上,安安转过头,蓝汪汪的一双眼睛,瞅着自己才认的爸爸。
安安昨夜缠着他,提出想要一起睡,惨遭拒绝。
今日的安安,瞧着他,并没有想要主动亲近的意思。
况且......
眼底泛青,神容疲倦的安迩维,面对他的模样也不见昨日的温柔。
安安拧着眉,不自觉地嘟嘴,表情委屈。
安迩维没说什么,通讯器响起,他走到院子里,和人说起话来。
安穆蕊给安安端上一杯温度适宜的牛奶。安安见安迩维没关注这边,小声抱怨道:“爸爸有起床气吗?这样看起来和父亲好像,好可怕。”
安穆蕊替安迩维解释:“他没有生气,只是年轻人的间歇性抑郁。”
安安不解,“是什么病吗?”
安穆蕊摸着小孩的发,发觉无法解释,便改口:“算不上病,就是起床气,不是生你的气。”
安安更郁闷了,顺承地应了声“哦”。
身高不够,安安站在椅子上高出桌面一截,坐下来,又只有小脑袋够得上桌子。
安安调整得很快,选择长跪在椅面,趴在桌沿,寻了最合适的高度,先嘬了口牛奶,再用叉子有条不紊地吃起盘子里的煎蛋。
安穆蕊吃着素食三明治,和位于温室庄园的管家侯元洲联络,让他送一些给小孩子补营养的食材过来,才得知,安迩维已经通知过一遍了。
她回眸,看见安安的叉子,始终避开盘子里,用番茄酱挤出的简笔花朵图案,每每消灭的,都是仅用黄油调制出的太阳形状的煎蛋。
安迩维结束通讯,重新回屋。
缓了这一阵,消沉的意志振奋了不少,脸上带着些淡笑,双手从安安的双臂下穿过,自己坐下,再把孩子放到自己腿上。有了自己的爸爸当增高坐垫,这个高度自是更合适不过。
忽然而来的亲昵,让安安忍不住挣扎,嘴硬地说自己不需要他帮忙。
安迩维扣着孩子的肩,端着牛奶喂到孩子嘴边,“赶紧喝吧。乖乖喝了就跟我去收礼物。”
安安原本嫌弃得眯起的眼重新睁开,“什么礼物?”
“我的生日礼物。”
“哦。”安安肉眼可见的失望,“我还以为是收贿赂呢。”
谁家三岁小孩,能懂这么多。安迩维好气又好笑,“你盼着我赶紧下台呢。”
安安瞪着眼睛,理直气壮,“下台就下台,反正.....反正所有人都说你,作为议员根本没有任何成就,不如早点去接外曾祖父的班。”
所有人?
谢理能带着安安和几个人接触?
如果不是他借联邦势力,躲躲藏藏不露踪影,不与人结交,四年了,也不会至今没有他的下落,连他搞出个孩子都不知道。
安迩维起了个玩味的笑,笃定道:“这话肯定是你父亲说的。他还说什么了?”
“不是父亲说的!他才不稀罕说你!”安安气鼓鼓地喊。
安迩维低笑,“那你是在电视上或者广播里听到我的?你父亲有一起吗?”
“......”
红润的笑脸挤作一团,安安往后仰头,苦恼地看着狡猾的大人。
谢理的孩子,年龄再小,也是极聪明的。他晓得他是在套他的话。
安迩维是贪婪的蟒蛇,蛇信子接收到猎物的气息,不会轻易放过他父亲的话题。
就着安迩维的手,安安气哼哼地抱着杯子喝奶。
两人的气氛瞧着其乐融融。
安穆蕊对语音通讯中唤了她半天的侯元洲道:“......刚刚说的儿童餐椅,不用了......”
一口奶灌了二十秒,微凉的液体猛地灌入喉咙的滋味不好,中途安安好几次推开杯子想要说话,安迩维觉得这个小孩大抵又要耍赖撒娇,说些气人的话,他非但没有拿开杯子,反而加快了倾斜杯子的速度。
毫无疑问,小孩遭奶呛了。
这是早晚的事。
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中,安迩维急得跳脚,问安穆蕊解决办法,需不需要送医院。
奶奶辈的安穆蕊有育儿经验,安抚好儿子和孙子,开始教育自己没有耐心的儿子。
“他再早慧,也只是个孩子,你做父亲,要多包容,不能总是凭着头脑发热做事,小孩子身娇体弱的,哪经得起你这么强硬的风格?对待孩子要慢一点,轻一点......”
然而,安迩维手脚没个轻重,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他是自会跑会跳开始,就是这么个粗鲁的风格。不爆发恶性冲突,不进行肢体接触还好,一旦触碰就能发现,揭开他温和雅痞的伪装,内核实则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力分子。
想起他幼时抱回家的心爱的猫,差点让他在抱着回家的路上捂死,一天都没有养成……
安穆蕊叹了口气,就是这样,安迩维才对他弄不坏的“玩具”谢理情有独钟。
安迩维学着成长为一位合格父亲,依旧任重道远。
她重新联络上侯元洲,“侯管家,六十公分到七十五公分能够调节高度的儿童餐椅,今天晚餐前送上岛来。”
.
安安趴在宽敞的书房阳台上画画,石台上攀援的紫藤绽放出淡淡几朵浅紫,他抬头看看窗外大好的风光,冥思苦想一会儿,又埋头挥着儿童蜡笔快速描画一阵。
安迩维过来找他时,安安刚刚收起一副宝贝的画,夹到速写本里。
见爸爸来了,他费力的挪开安迩维代替坏掉的门吸,抵着阳台门的三十厘米厚的《世界两百年之大变局》,从下面的一叠画纸里,找出最满意的两张,自信满满地送到安迩维手里。
安迩维低头一看,孩童还显稚嫩的笔触,精细描摹出的,却是男女各一张的,从全躯的体征,到器官详尽的剖析图。
他扶着额头,忍着笑意,“安安,我该夸你厉害,还是得说你太死心眼儿了。我相信你很聪明,你不用特意画给我看的。”
安安哼了声,“我说到就会做到!”
安迩维看他一时如小兔子般可爱安静,一时又像小公鸡一样骄傲聒噪,觉得孩子真是奇妙的存在,伸出手想要如之前那样抱起他,紧跟着,他迟疑了,又放弃了。
安安就这样看着爸爸宽大温暖的手掌,向他伸到一半,又匆匆收回。他觉得委屈,表情上展露了个完全。
安迩维僵着手,碰了碰他发旋处的几根发丝,若有似无的触碰中,他蹲下来,邀请小朋友:“跟我一起去海边吗?”
安安自是不会拒绝,斯图尔特岛的一切,他都很感兴趣。
他知道,这里是父亲和爸爸一起生活过的地方,是他们曾经共同的家。
唯一的渡船码头在半月湾的正东方的阿克斯角,渡船每日早晨一趟,是纽西兰政府为安夫人和她的家人安排,也听从她的随意调遣,方便她偶有空闲回自己的岛。轮渡的载客量不大,五十人的载量,却足够豪华,同这座岛屿一起,都是荣誉的象征。
斯图尔特岛是私人岛屿,没有严苛的武力安保系统,只因为受到法律保护,无人侵入此处。
早班的渡船的乘客受到严苛的身份验证。这座原生态的岛屿,唯一一处提供给陌生飞行机器短暂停留的地点,在码头往北的马蹄形湾旁的空地上。
安家帮忙配送来的物资,会统一安置在暂留空地,再有安迩维运回。
而安安,也只有这样的方式,才能踏入岛屿。
安迩维看着短手短腿的小豆丁,问他:“你要不和我一起走到货运海岸去吧?”
安安觉得他爸爸简直是疯了,他不可置信地喊道:“你说什么?走过去……要走你自己走,我自己到附近玩!”
安迩维看着气呼呼的小孩,想到行李箱里那张被捏得皱巴巴的手绘地图,每一缕褶皱都源于安安在暗夜徒步数小时的惊慌和劳累,忍不住更加心疼,不禁埋怨谢理丢孩子丢得真是绝情。
安安还在原地咋咋呼呼:“臭爸爸,没人性!你都不用上班的吗,一整天都在家里?”
安迩维暗暗发笑,情绪转变太快,心脏抽了抽,他索性装柔弱,扮作一个无能的爸爸,“是呀,我太没用了,总督今早已经向我通知,让我不要再去计生署报道。接下来,我只能成为全职煮夫,全心全意照顾你了,安安。”
安迩维说得做作,安安忍住不适,思索了一会儿,被沉重的气氛感染得有些压抑的高兴,犹疑地问:“这是真的吗?爸爸,你真的失业了?”
换来安迩维完全憋不住的笑。
安安发觉自己被骗,不想和大人说话,却在安迩维领着上飞行器,被固定在安全座椅上,看着安迩维熟练帅气地操控飞行器时,忘掉了刚刚的不痛快,惊讶地说:“你为什么会开飞机呀?”
安迩维再次笑出声,“纽西兰这个国度飞行技术普及率很高,我又是联世官方‘代言人’,自然是哪种飞行机器都要能驾驭。”
虽然是实话,但从他嘴里情绪高涨地说出来,总像是吹嘘,让安安很不齿,他勉强承认:“好吧。你也不完全算是个废物吧。”
几句话的功夫,飞行器稳稳当当着陆。
下了飞行器,踩在不算软的广袤沙滩上,三面是无尽黄沙,一端是断崖海岸,这边的海不像半月湾,是内凹的海湾,出了边界线就不被“潘多拉”笼罩,也没有天幕,所以站在海岸边缘,能看到虚拟天幕和真实世界混合现象。
二月底的斯图尔特岛,风雪呼啸和异常高温随机交替,虚拟天幕恒久不变是和风晴日,两端景象犹如相互吞噬的海市蜃楼,真真假假,难以分辨。
事实上,斯图尔特岛区域的大气层污染等级是很小的,纽西兰赠予这块土地,也是下了一些资本的。
异端气候潮不光临时,安迩维就会把这里的“潘多拉”层打开。
可此时正是异常大气层流动于此的时候,境外最低可达零下五十度的气候,恒温系统在这里,必然失去效用,境内边缘降到零下十余度。
安迩维习惯了,不觉得有什么,安安已经打着哆嗦抱怨这里不好看了。
安迩维喊他一个人先进飞行器,安安却不肯。
没有办法,他只能脱了薄外套,把孩子包裹住,自己就穿着个白背心,袒着一身健硕的腱子肉,去搬运东西。
安安一开始也觉得自己任性,想要把衣服还给爸爸,发觉安迩维是真的不冷后,还摸了把他裸露的上臂,肌肉捏着硬硬的,很暖和,浑身上下都似一个不会冷却的热水袋。
安迩维干活的动作很麻利,几大箱超过两百公斤的东西,十分钟就全数搞定。
拍干净身上剐蹭到的沙砾,安迩维看域外熟悉的暴风雪卷着冻成坚冰的海面往海岸上席卷,这个地方的危险逐渐超过他预估的等级,生出悔意。
他一张糙脸都被寒风刺得生疼,更别说安安这个柔嫩的糯米小团子。
他呼唤着安安,让他过来,一起进飞行器里避避。
蹲在舷梯不远处,罩着兜帽,背对风刺的安安闻言,迈着灵活的小步跑过来,原本轻松蹦哒下来的梯子,小短腿上去可就相当吃力了。
安迩维长手一捞,抱起费力爬了两阶的安安,把安安领回机舱后,把小孩照旧往安全座椅上放。
安安挣了挣,双手抽出抱住他的手臂。
“爸爸,现在就要回去了吗?”
安迩维看了眼悬浮屏上的时间,道:“我们还要再等二十分钟,你伯格叔叔送我的生日礼物,快要靠岸了。”
“伯格叔叔......你指的是姓托因比的那个伯格?”安安皱着眉念了遍对方的名字。
安迩维颔首后,安安显得恹恹的。
两人经常出现在相同的画面里,除了少数同时抱他们两家大腿的互补品公司外,对他俩人,民众态度是互相对立的。
安迩维笑了,“你不喜欢他?这不应该。你说我无能,不是应该支持行动党的另一位议员吗?”
看样子,安安对政界的事算不上了如指掌。听了他的话,安安没能及时回答。
过了一会儿,安安说:“是他送你的礼物,你还那么期待。你们不是敌对的吗?”
“哪有那么多敌人?”安迩维笑着,像触碰一颗有了裂痕的珍珠,轻轻地戳了下安安气鼓鼓的脸颊,生怕给他戳碎了。
安安恼羞成怒爆发前,他无良的爸爸解释:“花了点功夫,从他手里诓了条高速游艇。飞行器暴露在冰雪天气里,生存率太低,有条船会方便很多。”
安安:“游艇?很贵吗?”
安迩维估摸着报个价:“六百万的造价。”
听得懂这个金额,也是一种困扰。安安小小地吸了口气,“你还说不是受贿!”
“我们是朋友啊,他要不是有求于我,一只铁公鸡怎么肯上来倒贴我。”安迩维指着他们所乘的飞行器,“六百万就过分吗?这架是你曾外祖父送的就职礼物之一,一千万。”
小朋友哑然半晌,然后震惊地看着抱着自己的男人。
“为什么……父亲他会跟我说,你是一个老实的人。”安安生气地说,“你根本不是老实人!”
谢理会觉得他是老实人。
他是老实人吗?
如果谢理说的老实人,是指玩不过他的蠢蛋,那他承认,他是老实人。
从前悉数接受他带给自己的痛苦,现在毫无私心地接盘他的小孩。
何其伟大的老实人!
明明被谢理这样的新人类,费尽心思再三打断了脊骨,他怎么就还能好好披着他的人皮,有模有样地混迹人群之中呢。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