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安迩维决定出席这几年都没有参与过的,主角是他的晚会。
本也想照旧让安弘济借他名义,办一场有无主角无伤大雅的商业酒会。
但今年的日子很是特别,是联世小公子的成年礼,再逃避,就低调得不识抬举了。
自从他安然无恙地回到奥克兰以来,安弘济总有意无意同他示好。
多到肉麻的关切言语、花不完的消费卡里的零花钱,坠毁的飞行器,换来了一辆辆速度更快、安全性更高的飞行器。当然这玩意儿被他毫不珍惜地糟蹋,载着时髦的男男女女欧盟联邦乱飞,没两个月工夫,就报销了的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安迩维五个月的风险监测都在合格范围里,安弘济让康复不久的侯元洲,送来了联世的一份股份转让合同。
侯元洲说,百分之三虽不多,是老爷的一份心意。
安弘济让侯元洲来,就已经犯了安迩维的大忌,这人可是在谢理之前,他为数不多看不惯的人中,最厌恶的。
安迩维当然清楚安弘济的目的是什么。
尽可以试。
谢理后,这世界上,已经不存在会让他有任何失控的人。
确认合同中没有文字陷阱,他大方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嬉笑道:“这点股份挺少,外公喊你来给我,自己也该是不好意思出面吧。”
没有任何压迫的安迩维一句没大没小的戏言,也足够让他恐慌,侯元洲道:“没有的,没有的……实在是公司事务繁忙……”
安迩维摆摆手,微笑着示意他离开,侯元洲顶会察言观色,问他:“少爷,之前你让我冻结谢理少爷的消费卡,现在还需要吗?”
安迩维斜睨他一眼,“你觉得呢?”
侯元洲不敢揣摩。
安迩维道:“他跑到联盟大学深造,异国他乡,又专攻学术,正是用钱的关头。现在停他的卡,我还是人吗?”
侯元洲擦着额头上的汗,他们所有人都看不出,安迩维和谢理现在算是什么关系。
安迩维从自己的衣兜里面取出一张黑金色的消费卡来,指使侯元洲:“这张卡给他。你找个顺理成章的理由。”
他想了想,道:“十一号他生日那天给他,顺理成章。他再怎样,也挂名收养在安家,同样是成年,总不能直接忽视。”
侯元洲以为自己揣摩到了安大少的心思,提出向安弘济提议,让谢理和安迩维共办成人礼晚会……
安迩维似笑非笑的诡异表情,让他说不下去了。
侯元洲:“抱歉,是我逾越了,谢理少爷的身份,和大少爷您一块宴请四方宾客,并不合适。”
安迩维奇怪的笑容,这才淡一些,他应声道:“是呀,还不是时候呢。”
侯元洲迷惑地揣测圣意时,安迩维直言:“没办法,我喜欢他,自然舍不得他抛头露脸受到任何委屈。”
对方一脸吞了苍蝇的表情,让他笑出声,“哈哈哈,我妈妈还真是守口如瓶,侯叔,你知道了这件事,可千万不要跟我外公说。”
一条走狗,再惧他,也有他唯命是从的主人,侯元洲就算现在不说,适时也会暗示他外公。
到了成人宴这天,安迩维举杯敬完整个会场,也没见到熟悉的身影。
身边的安弘济瞧他一脸心不在焉,维持着在人群面前的不假颜色,悄声道:“Avri,别心不在焉,今日,你见不到他。早知道你玩物丧志,宴会的请帖没有寄给不该来的人。”
安迩维的戏演了个全套,当即白了脸,“不小心”跌了手中的水晶杯,不发一言,神情怨怼,阔步离开会场。
在场的,多少人精,此刻哪还能不明白,祖孙两人之间存着龃龉。
酒店有废弃的观星台,远离宴客厅,在荒芜的花园一角,破败的六角石亭外全是半人高的野草。
红酒慢悠悠灌到第三杯,安迩维孟浪地送走了上前搭讪的第六人,最终在自己快睡着前,感受到了不一样的气息。
“安小少爷,在这种地方醉倒,不太妥当呀。”来人声如洪钟,每个字泡在笑意中。
安迩维微眯着眼,视线都停在,他没有感受到的,为一位老者拨开身前杂草,微笑表情刻板,长相普通的年轻人身上。
“我是不是来得不巧,原本以为能和小少爷说会儿话呢?”老者和状似他仆从的人说道。
显然是仿生人的年轻人很快回答他:“没事,您不用担心。他没有醉。”
是否醉酒体温升高的状态,仿生人用红外线一扫便知,涌起的焦躁又被他生生压了下去,他不知道仿生人能不能看出他和别人的异常。
安迩维深吸一口气。
未知,需要极度警惕。
他坐起身,装作刚清醒,茫然道:“你们是?”
老者不愧是前任政客,形象功夫滴水不漏,连名带姓自报家门,决口不提自己的官职,又替身边的年轻人介绍了,那是他的助理卡拉米。
基因编辑的滥用,模糊了大多数人外表上的种族差异。坦尼森是一名少见的黑人,如今上了年纪,头发和胡子花白,说话做事仍中气十足。
前几年,他从市长位置载誉退下后,紧跟着被欧盟所用,成为纽西兰国家代表人。如今的世界里,成为联盟国家代表人,等同于脱离民众的视线,成为国家和联盟之间的传话筒,无任何实权。
他至今还记得坦尼森担任市长时,发表的每一个符合他心意的演讲。坦尼森在街头的讲说现场,他大都去过。
有多欣赏,后面就有多失望。但现在,因为卡拉米的出现,安迩维改变了这一想法。联盟的确是个不一样的地方。
安迩维用和两人打招呼,卡拉米没有像坦尼森那样,继续和他寒暄。安迩维的心高气傲,就要从不满的眼神中溢出来,他问:“卡拉米先生,不会用英语?”
他是明知故问,一个目空一切的酒囊饭袋,微醺时当然听不见两人先前的对话。
坦尼森拍着卡拉米的肩膀,笑着周旋:“抱歉,安小少爷,他一贯内向,作为澳洲人,自然是听得懂我们的对话的。”
安迩维摆明不信,狐疑的眼光还在上下打量:“澳洲人?”
卡拉米僵硬地笑了一下,向安迩维伸出手,“安少爷,我当然也是很高兴认识您的。”
坦尼森打圆场的笑语中,安迩维不情不愿,伸手与对方握手。
他很恶心这些仿生人。不只是因为仿生人在他的感知和应对能力之上,还因为它们是真的藏在人体躯壳之中。
机械外套着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人皮,皮肤上的瑕疵、汗毛清晰可见。握手时,触感与真人无二,只是更为冰冷。他甚至能感受到卡拉米节奏统一得诡异的脉搏跳动,血管中不知名液体的流动声。
如若不是他身上没有半点儿属于生物的气息,光凭所看所触,他都得怀疑自己是误判。
皮肤相贴,薄弱的信息显得清晰。卡拉米身上只有属于坦尼森和其余一些同事的陌生气味。
他不是谢理身边的仿生人,近期也没有同谢理有任何牵连。可这并不说明,谢理和欧盟这样的政界组织,没有关联。谢理此人,过分神秘,身上藏着层出不穷的秘密,看似孤单瘦弱的人,身后全是依仗。
想要掰断他的羽翼,可不算件简单的事。
坦尼森并不知道卡拉米是仿生人,他情真意切地令没有用过晚餐的卡拉米去美餐一顿,自己留下来,像是有话想对安迩维说,两人却相觑良久。
安迩维只带了两支红酒,和一个酒杯。
坦尼森看向窝在安迩维脚边,那两瓶敞着瓶盖的酒,“这样醒的酒,喝起来怎样?”
安迩维瘫在石柱边,闻言一直在笑,“醒不醒都无所谓,我根本喝不出这些酒的区别,什么年份什么产地什么种类,都是一样的苦涩。”
坦尼森自来熟地坐在了安迩维的身边,“可以让我尝尝吗?”
安迩维和他对视,坦尼森看向小辈的笑容和大众面前自信的市长面庞完全不一样,却总让他有既视感,仿佛什么时候见过。
安迩维抛了红酒杯,两人默契地,各持一瓶红酒对瓶吹了起来,熟练得像是一个熟练的平民酒鬼。
坦尼森被酒呛得咳了起来,安迩维悠悠咽下一口酒,“先生,你这把年纪,还是慢点喝吧。我外公同你年岁相近,已经戒酒很多年。”
对方像是为一口呛人的酒轻易醉倒,哈哈笑了起来,苍老的面庞透出几分率直,“我还以为你和你外公关系不太好。”
“是不怎样。”安迩维默默地抛下钩子。据他所知,如今的市长挤下坦尼森上位,靠得正是安家和托因比家的贸易支持,前因是因为坦尼森不肯取消奥克兰的民用飞行器低空飞行禁令。
坦尼森道:“现在看起来,并没有那么夸张。至少你还关心他的身体。”
安迩维:“有留意他平日的习惯,说不上关心,也轮不到我去关心他。”
气氛到了,他情绪只有高涨爆发的份,倒起苦水:“我妈妈只是不服从他,就被迫断绝关系多年。我今天出现在这,也只是因为我是他唯一合法的继承人,这种身份,说不定哪天也会因为我忤逆他,变得没那么合法。”
安迩维说的,是所有人都知晓的事实。坦尼森多年政界不是白混,很快就看出安迩维并不在意他口里说的,他只是找了个理由在发泄。
坦尼森:“安小少爷一表人才,想必将来无论做什么都会事业有成的。”
“不。”安迩维闷声反驳,咽了口酒,“我什么都不想做。能生在安家,我投胎已经超额付出了巨大的努力,既然做什么都有风险,我还不如什么都不做,就在这里躺平了消遣度日,快活一天是一天。只要安家不破产,外公还认我,就饿不死我。”
坦尼森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
他道:“你真是邓普斯口中的那个人?”
“谁?”安迩维问完后,很快就想起来,那是大半年前有过一面之缘的赌场老板。
坦尼森:“我的弟弟,邓普斯。我听他说起过你,凯米耶尔维。”
邓普斯的保密协议做得十分精准,没向警方透露是真,可警署范围外的人……
“亲弟弟?”两人长得完全不像,邓普斯是标准的白人,金发碧眼,两者只有流露出平易近人的笑容神似。
“他是我亲弟弟。如你所见,我是黑人,我的父母都是,我的祖先没有进行基因改造。人种和肤色会面临的歧视和偏见,在注射了激素的新人类面前再次浮现。”坦尼森的笑容淡了些,“我的父母违反了国际法,偷渡到东盟,编辑了生殖细胞,有了邓普斯。因此,我们兄弟的关系,并不为外人所知。”
安迩维:“坦尼森先生,你和我说这么多,就不怕我出去声张?”
坦尼森面不改色,“和小少爷说,自然是因为足够信任你,况且我父母在东盟定居,没有任何隐患。”
“邓普斯的存在不就是隐患?”
坦尼森道:“我倒是希望他还能是我的隐患。可惜,他已经死了。凯米耶尔维少爷,他在替你和警察作伪证,案子结束后,死在了他的家里。”
握着酒瓶的手微颤,安迩维很快就从遗憾的情绪中抽离出来,他正色道:“你怀疑和我们家有关系?”
坦尼森摇头,视线却紧紧盯着他,“我并没有这个意思,只是邓普斯死前,和我提过一个很重要的线索。他说到了你和你朋友那天在赌场发生的事,以及你口中的仿生人。”
“我查了那日事故的卷宗,你让邓普斯所说的证词中,出现袭击人的仿生人,并不见得是假的吧。”
安迩维道:“你是认为,邓普斯的死,是因为他察觉了仿生人的存在,在警察面前提供了口供。”
“不,”坦尼森打断他,“准确来说,不是邓普斯察觉到了仿生人的存在,是您,安少爷。”
“察觉到存在的是您,邓普斯只是遵从您的说法,将信息透露出去,做出和别人不一样笔录的人。”他叹了口气,“所以,我不得不把邓普斯的死,和安少爷你划上等号。”
安迩维心中有愧,也不会任人揉揙,“坦尼森先生,是来为令弟寻仇的?”
坦尼森道:“邓普斯因你而死,我再气再恼,他也无法死而复生,我只要安少爷你给我一句实话。当日,你看见仿生人一事是否属实?”
安迩维心中有了底,“绕来绕去,这才是您想向我打听的吧。”
坦尼森解释:“不知道安少爷能否明白。仿生人存在与否,事关人类安全。我和邓普斯手足情深,也无法忍受他死得不明不白。这两件事同等重要。”
“太确定的答案,您能接受?毕竟警察什么都没查到,说不定是我看错弄错。”安迩维呷了口酒,严肃了几分:“至于凶手,邓普斯就一定是因为仿生人而死的吗?他是赌场的老板,政客的弟弟。导致他死亡的罪魁祸首,除了我,也有可能是您吧,代表先生。”
邓普斯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当然,我对邓普斯的死亡感到很遗憾,我还未来得及报答他对我的帮助。”安迩维礼貌地问,“因此,您只需要告诉我,我该做些什么?”
……
好不容易送走了坦尼森这只笑面虎,安迩维抡着酒瓶往酒店房间里走。
脚步虚浮,真带几分醉意。
饶是如此,开门时,迎面而来的一股对流风,还是让他瞬间清醒。
空气中,有那人的味道。
淡得极难分辨。
是他的一只羽翼来了呀。
他掀起额发,大咧咧地敞开门,和窗边不知倚了多久的身影,歪着头和身子,迤迤打招呼:“好久不见了,‘罗伯特’先生。”
一个小贴士:新时代,纽西兰成年还是16周岁
走段剧情,让谢理踏实读几天书吧
也让安迩维摆几天烂吧
下一章预告:与机器人先生坐在邓普斯先生高高的骨堆,听那过去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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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 21 章 凶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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