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说什么？”

两人走到角落，压低了声音，海风给他们打掩护。

“我问了刘机长，他说，没见过你们这样装束的海洋游牧族。”安迩维双手插兜，低头看着矮小的老妇，“为什么要做这样的打扮？”

“……”

老者还在想说辞，他甩出一个接一个质疑：

“你不信教，海洋上天气多变，一天温差极大，冷也罢，热也好，一身穿破的装束裹得密不透风改也不改，变都不变。不麻烦，不痛苦吗？”

“……”

“还是说，你们不敢示人？”

老者张口欲辩，安迩维不慌不忙，“是，你昨天是有摘下过面罩，让我确定了你的长相，不是华国人。”

婆婆还没长舒一口气，他又说：“可是，你回头就让你的孙女穿得更严实，甚至偷偷告诫她要离我们远一点。你怕她暴露什么。”

“是怕她暴露和你不一样的肤色，怕我们发现，她并不是你的孩子，带她回到她真正的族群中是吗？”

老者平静时像大海一般静谧古朴，也会像风暴的洋流般，攒积出风暴前的危险，她一口咬定：“萨拉就是我的孩子！”

他轻松一笑，“别紧张，我并不是华国人，我只是有些好奇，所以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

“单独和你说话，就是因为我没打算让其他人知道。”

安迩维的话足够自证，阿婆却仍未信任他：“我听到了，你们去华国，是去教习所……”

这有什么问题吗？

安迩维没有料到，“萨拉和华国教习所有关系？”

瞒不住了。

婆婆之前有多感谢他照顾她们不顾危险做出的善举，现在就有多嫌恶他多管闲事这劲儿。

“萨拉是我捡来的孩子。”她信誓旦旦地说，“我捡来了，就是我的孩子。”

安迩维联想到什么，“从哪捡来的？”

他对华国没有了解，可思及华国想要腺体仓同其他国家一样的寄来的信函，他想华国等亚盟国家，只是没有天幕，其他的技术，应该没有落后于欧盟，也不甘于落后。

他问：“是育儿巢培育出的残次品吗？”

婆婆不懂什么是育儿巢，也不懂什么是残次品，她的生命中没有这些，她只是捡到了诞生于现代文明又被筛选出的不够完美的小孩。

安迩维说：“她看起来很健康。”

“是的。”婆婆笑了，想到曾经的玩伴，“她身手多么的快，四岁不到，上蹿下跳，像我养过的猴子那样活泼。猴子怕水，当初没有带上它，它也是很可爱的……不过，留它自生自灭，也是没办法，我也护不住它。”

发觉安迩维看她的眼神又带了一丝探究，她才想起自己说了什么。

没有什么需要好遮掩的了，她取下自己的头巾和面罩，进一步袒露自己的外貌——老人花白的鬓发下，只有半只耳朵。

一侧外耳畸形，一侧耳道封闭。

“海生族也好，海洋游牧族也好，我们都是这样的人。”老人重新包裹好自己，“都是各种残疾人。”

“我年轻时，还生活在岸上。”

东南亚一个偏远海滨小镇，镇上生活着的，是来自各个国家的残疾人。驻守的独眼老人说，这是大半个亚盟的垃圾场，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运来不少“废品”。

她被送来时还是婴儿，老人费力养活了她。她看到有人身体很差，几乎是一送来，就会死掉。她问为什么要坐着皮卡车，奔波万里迎接死亡。

老人说，因为不想下贱地死去。

建立起这里，也是因为不想看到太多人下贱地活着。

这个小镇是华国干预下，强制东南部建立起的残疾者安置区。有源源不断的人来，源源不断的人死去，也有零星的人离开——说是旧政府写信，召集他们回去，去新建起的更近的安置区生活。

她始终是被留下的，不知名的政府没有领走她，光顾过许多次的死神也没有。

每日的活动是看着海岸线一寸一寸侵吞他们生存的余地，在灾害中找寻庇护所，无所不用其极，苟活一日是一日。

失去小镇的那日，幸存者决定以海为家。百十人搜罗到足够的船只，沿着海岸线，开始游荡。

大家齐心协力，不怕艰辛，也过过一段顺心的日子。

然后，他们渐渐和大陆上的文明人，有了牵扯。

她是少数的，与小镇的驻守的华国老人相伴过数年，直到老人死去的人。她掌握着现在大陆通用的语言，交流的任务落在她这唯一一名海生族女性身上。

大家不敢小觑她，也不会像曾经对待小镇女性那样，如同野兽般对待她。他们视她作学习的对象，观察她每一次和大陆人的交流，暗暗学习，直至他们不再需要她。

她瘸腿的丈夫莫名消失——在载着一位渔夫前往海岸领赏的路上。

她没等回丈夫，只看到青壮年的一代头领手中把弄着未曾见过的食物、药物，她上前询问，遭到了一群人的暴力和□□。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也是船上被饲养的动物之一，和船上几名瘦弱的瘫痪男孩，被一根绳索，绑在桅杆上，风吹日晒，冰冻雪淋，又是她留到了最后。

被救援的人，无意中见到了她被侵犯，她成了唯一一个得到救助的“女性”。

海洋游牧族，不属于任何一方，华国干涉不了，也驯服不了野外生活方式不一样的外族，首领很快把她领了回去——他们借故登上海岸线，已经骚扰到当地的居民。

直到不再年轻，曾在他身上发泄过**的人，也成了别人发泄的对象。

曾得她照顾过的少年，成长为新一代的首领。登上头船的那天，解开了她的绳索，她以为族人会有不同的未来。

年轻的首领却在游海时反复掠来沿海安置区的年轻男女，继任她原先在群体的位置。

在属于她和丈夫的那条小船上，教授新面孔的小孩，如何在海上生存，她会偷偷教给这些孩子逃离的方式。她们有的成功逃走，有的在惊惧中没有行动，有的认为这样的生活和原来的相比，并没有区别，无所谓。

喘不过气，即使自己手上的枷锁已经解开，她依旧喘不过气。

船队再一次来到华国的近岸海域，已隔了许多年，她已经成了最年长的老人，族里的老不死。

婆婆说：“我说我想离开，那群人巴不得。他们嫌我活得太长，我自己不走，他们也会动手。”

安迩维：“为什么突然要走。”

“有一天晚上，我偷偷登上了华国的岸，我想看看那个救过我的华国人，还在不在那里。”

“不过她已经不记得我了，我还吓到她。她好像比我体弱多病，不知不觉，我们都很老了。”

“我跑走路过一栋灰房子，在墙角下捡到一个装着孩子的黑色袋子。打开袋子的那一刻，我想如果我有孩子，就和她一样。”

“上一次见这么小的婴儿，已经是半个世纪前的事，就是族里管事那个王八犊子。啧，一想就晦气！”

“我带走了她。为了不让萨拉落入那群人手里，我说了要走，没等他们集会答应，就趁夜色开走了一条船，王八羔子倒是没喊人追。”

“萨拉三岁的时候，我参与海上救援，在路上碰到他们的人。”

“他们对萨拉华国人的身份很感兴趣，说我胆子大到不仅偷走了船只，还敢偷走华国教习所的孩子，我才知道，那个灰房子是教习所，是华国养他们的残疾孩子的地方。”

“他们对华国有畏惧，我借口说会把萨拉送回华国，否则不然，他们也会夺走这个美丽的孩子。我这么说，他们最后只当着萨拉的面，夺走了那条船，丢了一条废船给我们。”

“然后，我们只敢在危险的公海上行船，平安无事十年。”

“我教萨拉隐藏好自己的容貌，除了怕被有心人遇见后惦记，也是担心她华国人的身份被发现，我不想失去她。”

“放心吧。”安迩维垂眸，找地方倚着，“你不会失去她。除了我，没人会知道她是华国血脉。”

“正如你说的，你只是在教习所门口捡到了她。她遭人抛弃，也还不属于教习所，没有懂事的她没有所有权。她现在懂事了，她自己做主，也会选择留在你的身边。”

“……我有私心，我一直瞒着她，她来自哪里。”阿婆满是沟壑纹路的脸，变得惆怅纠结，“其实我知道硬留下她并没有为她好。”

“是华国，是可以不再颠沛流离的地方。”

“只是你以为。”安迩维说，“我身边有出身纽西兰教习所的朋友，身世可怜，遭遇凄苦，做文明社会的下等人，不如在无人海域做自在的鸟。”

婆婆说：“那个叫做谢理的男孩，不是在华国教习所……”

“我说的不是他。”安迩维站直，拍了拍衣服，“他不是正常人，华国教习所……”

华国教习所究竟是怎样，还没个结论。

婆婆说：“我看他，长得不错，就觉得，如果我照顾不了萨拉了，让她去华国教习所，也不错。”

她没告诉安迩维，昨夜她们宿在操作间，女孩盯着亮起的操作屏，半宿无眠，双手在被子里，反复回忆和练习谢理教给她的使用操作。她喊她睡，睡眼朦胧的姑娘，一直在说谢理有多么多么的厉害。她很崇拜谢理。

安迩维沉吟。现在的萨拉是一只自由的鸟，有婆婆为她保驾护航。她被保护得好好的，没有遭受到人性黑暗的半点污染。

她看人的眼睛充满光芒和幸福，是一位长辈汲汲营营带给她的，十分易碎的宝物。

可她的保护伞，消失了呢？

婆婆真爱她，才会因为自己的不可逆的衰老，想要送走她。

教习所不是全然糟糕的地方，盖尔沦落风尘令人唏嘘，却是纽西兰政府的逼迫，连海生族都知道全是残疾人的华国教习所，也会漠视底层人的痛苦挣扎，甚至自己也要伸脚碾一碾吗？

他不想见到一只自由活泼的鸟，飞入到新人类虚假麻木的囚笼中去。偏生他无法改变这个世界，他还不曾窥全这个世界。

头顶上传来螺旋桨的嗡鸣，看见婆婆重新升旗的两面旗帜，很快带着一艘鸣着汽笛的救援船驶来。

救援队来了十数人，他们是沿着灾害过境的路线找过来的，见面后队医先检查了几人的心跳和呼吸，就有人把在海面上打捞到的可用物品，拿给了几人。

谢理的东西粉碎了个干净。刘机长拿到飞机的黑盒子。安迩维接过钯金项链。

这串有可能在挪亚面前暴露身份的项链，他没再佩戴过，塞在外套里，许是跳海前掉落了。

就算失去功用，经历爆炸也没有坏掉，足够硬的。

安迩维把东西给了萨拉，和婆婆说：“有什么问题，或者是做出了改变现状的选择，就拿着这串项链，去普润斯码头，随便找个轮船主，让他通知他们少爷伯格·托因比见你们。他看到这个，会联系我来见你们的。”

“要相信我。”

干预萨拉和阿婆的选择：如果正确，他会帮助然后见证，如果错误，他会及时劝阻。

“好了啦。你们对我们真的很好，我知道你不是坏人。”萨拉吸了吸鼻子，“你们都是怪人，也是好人。我会想你们的。”

人的天职，是指人生而就有的使命，育儿巢里诞生的每一个新人类都有着此类天职，社会定义了他们，裹挟着他们，推动着他们。

安迩维是诞生于育儿巢之外的意外，原有的天职，于这个时代无用武之地。

自己将来会踏上怎样的路——重拾爱与征服的本能，亦或是与时代和解释然——他还不知道。

只明确此刻，他无比想要踏上亚盟，好好看看这片土地。最好是有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