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撒泼

沙发远处的裴诗青犹如听寻常故事一般,最后和俞韵一起哈哈大笑,揶揄着道她这个年轻人尚且如此,自己也就安心了。

“我刚才在门口瞧着你眼框周围有点红,这会儿不红了,怎么又看着是眼下有点儿发青啊?”

一个问题结束,一个问题就接上,裴诗青按照商量好的计划有效控制着聊天节奏。

“嗯,因为我很难入睡,睡着了会一直做噩梦,惊醒了会害怕很久。”

俞韵眼下皮肤微红,却并不青。

这问题私密,裴诗青知道对方和自己尚且不是朋友关系,完全可以用简单的晚睡早起给敷衍过去。

但毕竟只是用来帮助放松拉近关系的话术,原本也没想着能得到什么有用的回答,所以在上一秒听到俞韵的答案时,她隐约发觉这事情或许没那么难办。

见面之前,谢瑾专门嘱咐过——不能给俞韵“自己是个病人”的感觉,但也不能表现的完全不像医生。

总而言之,要演,可还要演的略微刻意些。

前者比较常见,多半是家属对病人的保护;而后者就相对不同寻常,那是谢瑾在早上等人时慢慢推敲出的结果,纯粹的揣度人心。

俞韵才有过轻生的念头,他综合这几日相处的观察,认为贸然带她咨询恐怕会出现负向反馈。

那倒不如利用她敏感的特点,引导着去主动发现,能更好的避免目的性太强导致的抵触情绪。

久病成医,哪怕他病不在此,但基本互通的心理趋向还是有所掌握的。

提前联系时,裴诗青听完这些分析不仅同意了他的想法,顺势还再次安利谢瑾高考选报自己母校的心理学专业。

当然不出所料,一如既往被婉拒了。

“为什么失眠呀?你梦里会有什么?”

毕竟不是主动的接受心理咨询,俞韵听着问话沉默一会,咔嚓咔嚓吃了几口西瓜。

她神情没什么异样,可裴诗青知道这是有些抵触了。可正准备换个话题时,谢瑾却晃着手里的冰水开口。

“对了,刚刚忘了介绍,这就是之前说要带你见的人——我叔叔家的裴诗青姐姐。我不太会聊天,叫她来陪你玩会儿……我在这儿你们是不是放不开,我回避一下?”

这几句话在此情景下突兀的出现,但凡多推敲一遍都能找出好几个漏洞来,仿佛在疯狂暗示“我有问题”这四个字。

咀嚼的动作顿了顿,嘴里的西瓜还没咽下去,俞韵无奈的垂着眸心想都几年过去了,谢瑾撒谎的功力是半点没见涨,还保持着胡说八道时既敷衍又坚定的语气。

可想而知,他本来是想要消除她内心的不安,殊不知如果她当真没看出来,那方才这句话就差不多算是自曝了。

这么推测着,连看向他的眼神里也多少带了点揶揄的意味。

不止如此,另一旁,裴诗青恍惚着有些懵了。

她本以为是谢瑾为了让俞韵猜到故意露出的马脚,心想他还是年纪小,沉不住气。

但看到他抿唇低头,一次次展现出从未有过的心虚动作,便又在俞韵因此逐渐敏锐起来的了然神情里,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判断。

然而没成想,这俩人一个比一个不按套路走。

还不等她在一重重圈套的孰真孰假中转过弯来,自认参破局面的俞韵直接转头问:“姐姐,您是心理医生吧?”

对方问话太过直白,职业经验导致裴诗青很容易联想到是抵触情绪,当即试图解释:“确实是,但……”

“姐姐,我也的确需要你的帮助。”

俞韵大大方方直视着裴诗青。

说不出什么理由,她甚至是既无奈悲伤,又困惑迷茫的讲出了这种主动的求助。

谢瑾紧闭的唇和偷偷观望的视线如此明显,明显到促使她在这一刻突然做出了选择。她不想辜负他的期待,也更应该直面自己的期待。

这些天一步三算的心机变为值得,谢瑾在听时直接长舒了一口气。他忽而站起来,俯身摸了摸俞韵的头发。

“我们俞韵真棒。”

“现在回忆也不用怕,你已经有我了。”

酸不溜秋的措辞,却真诚的连眼睛都湿润发亮。

他以温柔鼓励的语调轻声吐露,缱绻的让人心动。

裴诗青目睹全程,不由得在旁边呆楞一瞬。

认识这些年,谢瑾哄人这种事情怎么说呢,她没听过,也没见过。

但显然,他说的这些话比自己偏向学术型的话术要更有效。

眼看着俞韵流下一行泪,小姑娘自见面起就始终封闭式的神情,居然在这瞬显现出了几丝乖巧的甜。

脸颊的湿润被揩去,温柔的轻抚下,俞韵抬头和谢瑾对视。

她仿佛带着无限希望和释然,又仿佛在说出的瞬间就获得了新生。

而谢瑾回望着,眼神依旧坚定且平和,独余眼尾隐约的红暴露了此刻的心情。

事实上,与其说是相信心理疏导的作用,不如说是他无比相信着自己,相信可以把俞韵和不美好的一切剥离开来。

他拥有着关于她的所有信念。

最棘手的问题已经解决了,裴诗青进入状态,开始引导着接受心理咨询的人讲述更多。担心有些问题不好说,她真心提出让谢瑾去楼上待会儿,但被当事人否了。

于是接下来的一个小时,谢瑾一直靠坐在俞韵旁边的沙发扶手上。

他及时却又不殷勤的递纸巾、顺气,偶尔也会听的皱眉,再轻轻搭着她的肩膀给些安慰。

和这一小时的沟通内容相比,从前告诉谢瑾的那些,可谓是她抑郁世界中微不足道的冰山一角。

控制欲过强又情绪不稳定的家长,打压式的教育和道德绑架式的培养……不出裴诗青所料,和校内遭遇一样严峻的,是家庭情况。

在评估进行家庭心理治疗的可能性时,俞韵拒绝的干脆,而后又万般无奈的解释。

那年她胃疼的厉害,检查了各项都没有问题,见多识广的医生委婉建议俞父俞母,陪孩子去看看心理科。

可父母表面应下,转身就带着她回了家,认为既然没病那就只是不学习、又想的太多。他们一遍遍的重复着自己的认知,在无需给孩子表述机会的交谈里得出结论:

她在学校的遭遇是由于不够认真学习,因为“一个巴掌拍不响”。

在父母后续的殷殷关切之时,俞韵也曾试探着提出,自己情绪和睡眠有很大的问题,是应该去看一下心理科。

可惜,依旧只是换来了换来了不由分说的论调,那句“抑郁症就是神经病”刻在了她心里。

他们疯狂的质问着,家长付出了那么多,为孩子承受着生活的痛苦,她又怎么能有问题。

简而言之,我为你才过着这样的生活,你怎么敢有病?

某种程度上,父母对她很关心,衣食住行样样不落。可他们还是不曾花费哪怕一分钟的时间,去了解孩子真实的内心,和疾病的名词解释。

于是如同诉说自己所遭受校园暴力的结果,她求救的陈述再一次石沉大海。

无人听到那些求助,他们只在她绝望着妥协时才给予认同,又只在她被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包围时才感到欣慰。

无数次天昏地暗的争吵过后,俞韵疲惫不堪。所以父母每每再度试探,问及情绪,她迫不得已学会了最省事的选择。

他们问,你对自己之前那种装模作样的行为怎么想?

她语调平静的撒谎,是我自己想太多,不是真的抑郁。

如此,就不必被咄咄逼问,只需要再听一遍那些自以为是的误解:“是啊,你们老师也说过,你就是不用心学□□想着博取关注。爸爸妈妈为了培养你花光了积蓄,认真读书别去招惹别人,这样,就不会有人主动招惹你。”

青少年的心理健康冗待关注,却也无非关乎家庭和学校此间两者。

所幸,但凡有一方是正常的,都能对非正常的另一方起到干预效果。

可如俞韵这样的情况,绝大部分是两者皆为心理问题的诱发因素。也就是说,没有一方是正常的。

就这样,无数原生家庭问题的积累,叠加同样压抑无助的校内遭遇。

如此的每一天都在煎熬,简直是给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打开了人生的地狱模式。

讲述过程中,俞韵时而好似叙述他人的故事,时而又陷入回忆泣不成声,更有那么几次还笑了出来。

在场三人都知道她本身实在难以控制情绪,可她却有些责怪自己,埋下头去不愿看任何人。

如果可以,她也想像其他人一样阳光明媚,可如今能够为他人所见的,却只剩歇斯底里的不堪。

“俞韵,看着我。其实你很厉害。”

谢瑾赶在裴诗青开口前,弯腰俯在此刻好似负伤幼兽的人耳边,气声的呢喃只有两人能听到。

“因为在这种环境里,你依然是这么美好的存在。”

冰块被毛巾包裹着,再一次敷上眼睛,她却只记得被无意间碰到皮肤时,谢瑾指腹温热的触感。

心理疏导有始有终,并不是聊的越久越有效。裴诗青有意的遗忘式疏导让她慢慢平复着心情,重新窝在沙发的舒适区里。

第一次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作为退场词,裴诗青问了谢瑾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但察觉俞韵没什么反应。

侧眸几秒,谢瑾一手握着冰袋,一手打手势让裴诗青先走,比划着电话联系。

关门声响起,俞韵无意识的动了一下,但直到冰块换了一次又彻底拿开,她才在关了灯的客厅茫然睁开眼。

“哭累了就睡着了,大概十几分钟吧,”谢瑾依旧坐在她身旁的沙发扶手上,带来一种不知何处产生的安全感,“做噩梦了吗?”

“没有,”俞韵顿了几秒,直白又突兀的补充道,“昨天晚上我梦到了你,后来居然没有做噩梦,所以早上起晚了。”

“我很高兴自己有点用处,记得梦到我什么了?”

“不记得了。”

“好,那我只许愿,让你以后天天梦到我。”

谢瑾说着,凑近又笑的耐人寻味,纵容的口吻就好像他知道俞韵记得,也知道她只是不想说。

“我看到你桌子里偶尔放着一个mp3,所以是被允许带回家的吗?”

“对,其实和我妈吵过很多次,最后才同意的,只是前几天坏了。”

像是早有猜测,闻言,谢瑾留下一句“你等我”,迅速蹿上了楼。

俞韵没作他想,斜斜的窝在沙发一角伸了个懒腰。

几乎倾盘托出的难过无限减轻了心理的压力,她此刻只感到无比轻松,轻松的几乎在笑。

楼上开关门的声音再次响起,谢瑾飞快的跑回俞韵身边,递给她一个随身听和一副耳机。

都是些平常不敢想的牌子,所以即便喜欢,她还是拒绝了。

“怎么,你嫌弃它吗?虽然随身听用了两年多了,但这耳机是新的。”

“我说了,是这个太贵了,我不能收。”

“那……我把随身听也换成新的行不行?”

“不行啊,不是,你怎么听不懂话呢?”

“你说‘谢谢谢同学’,我就能听懂了。”

“谢谢你,谢同学,但我……”

“好的不客气。”

东西往俞韵怀里一塞,谢瑾立刻坐回了单人沙发。

他抱着薅来的抱枕,大有一副你还回来我就继续耍无赖的架势。

可俞韵看他一眼,把随身听和耳机往沙发的另一边放了过去。

“里面有个文件夹是α波音乐,对于你的情绪稳定和睡眠质量都有效果,刚刚你睡着那会儿,我搜了文献,还专门问了裴姐,都证实理论上讲是有效的。”

谢瑾收敛了撒泼的样子,换上认真温和的状态继续劝。

“所以,算我借你的可以收下吗?求你了,就让小生借给你吧,给小生一个机会吧……”

他双手合十像苍蝇一样搓了搓,神态可怜巴巴、委委屈屈。毕竟从早晨的早饭事件就能看出来,扮猪吃老虎这招在小事情上对俞韵是有效的。

“那……谢谢你,你要用的时候随时来拿。”

“好,那在我来拿之前,你必须安心用着。”

一见目的达到,谢瑾忙起身把随身听和耳机装进俞韵书包里,像是生怕晚一秒她就要反悔。

扯了会儿闲篇逗她开心,也差不多到下午放学的时间了,因为要按照谎称的补课时间回家,于是谢瑾打车送她。

路途中,手机一直在震动。

谢瑾看消息,把夏封的暂且略过,才发现裴诗青除了在发预诊断和建议,同时还在疯狂嘲笑他撒谎的能力。

打了句“我故意的”发送出去,他为自己之前合理的心机勾起唇角。

因为不是晚上,所以家长不会出来接,谢瑾因此得以送到了小区门口的花坛边,又再次感受到俞韵的情绪值逐步下滑。

“乖啦,不要悲伤。你就当是被我寄养在这里的小精灵,等到未来的某一天,我就会把你接到最好看的精灵球里去,好不好?”

幼儿园老师的口吻,俞韵却被这个设定点亮了眸子。

没有答好或是不好,她只抬眸瞥向他,而后踮起脚尖,在谢瑾脸颊飞快落下一个轻轻的吻。

没来得及考虑什么,她想这么做,就这么做了。

少女的身影迅速闪进门禁。

心脏在谢瑾胸腔里发出“啊啊啊”的大叫,他浑身的血液快速流动,震的指尖都在麻。

方才她倾身接近时,随着独特气息飘近的,还有一句轻描淡写却言简意深的话。

那以往总在梦中勾人心魄的语调说着:“谢瑾,我记得你。”

年少时总是习惯互相试探着,去得出无比显而易见的结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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