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玉门关。
魏玠等人已经整装待发,但不见圣旨便不会出关。
千军万马如江河烈涛,气势似吞山河,似绕惊涛骇浪。战鼓铮铮,含着将士们报国的雄心,又带着一丝轻柔的儿女情长。这无尽的曦阳,照亮了他们身着的胄甲。赛过冷烈的明河水,浩如翻滚的月洞江。
城关边的百姓无不吟唱诵诗,为自己身为将士的子女送行。悲凉壮阔之景,让往南飞的孤雁听了,都不禁为他们停留。
喧闹的街道此时已是布满金戈,等待着睿亲王的军令去向那遥远又寒冷的北凉。此一去,又不知是多少妻子和儿女的哭泣,和老父老母的恸然。
道旁楼栏上的送行人,纷纷递出手中的白绢。那纯洁无杂的白绢随着军队如雪纷飞。
随着一只绛巾缓慢的被魏玠套在无名剑穗上,这场北征才算得上是开幕了。
握在手中的圣旨是如此平滑,魏玠不由得握紧了它,随后将他交予随身长吏。那徐姓长吏无疑是胆小慎微的,魏玠坐在马上,又将圣旨丢给长吏。那长吏一惊,道:“亲王,使不得。损害圣旨,属下可是要被斩头的。”
魏玠看了一眼徐长吏,视线转向前方的亮色白漠。道:“这圣旨到了北凉,不能取暖,又没柴木能烧,好生收着就是。”
“还有,你这么小的胆子,怎么选上军事长吏的?本王倒是奇了。”
徐长吏干硬的附和,面露尴尬的神情,道:“是……”
魏玠闻着风啸,话锋一转,道:“想必也是才智过人。你以后要随时候在本王身侧,一些琐碎的事务也可能需要你处理。”
“还有。”魏玠拿无名剑指向远处的马厩。“马厩里有一匹黑色的马,性子温顺,叫吉蛮。你以后便骑上它随本王出行。”
徐长吏听了嘱,立刻动身去了马厩。在马厩的最里层,轻而易举的找到了吉蛮。吉蛮毛色光亮,像是精心打理过的。上马之后人是温顺,从不吼叫。
徐长吏将吉蛮骑出了马厩,随到魏玠身侧。发现他不知何时从马上下来了,手中也多了个册子。
魏玠见徐长吏来了,道:“看谏官递来的册子,你姓徐名疾,去年进士榜第一,乃上亲自匹……”
“也才双十之龄。”
“本王记下了。”
徐疾翻身下了马,清浅的小草和着露珠混在了他的马靴上。接着徐疾又听见自己的上司睿亲王道:“本王的马名叫红云,它喜欢吃草原上最青的芥子。性情野烈,生人勿近。”
“你和喂马的士兵说一声,别惊着他了。”
魏玠牵起了马绳,朝着军队的最前方奔去。
徐疾在队伍后紧跟,心想:“睿亲王不似传言中那般暴桀。”
他向前又迈了一大步。
出了玉门关,就是北凉的边界了。名曰何赞图鲁。放眼望去,这何赞图鲁是一望无际的青草,偶尔会看见北凉人放牛放羊。就连吹过来的微风,都带着些许鲜草和泥土的味道。
北凉的将士们每一次回首,都是祁连的方向。那曾经是前任北凉王相里子兮一族的故居。存在于那儿的,还有纥奚一族最神秘的宝藏,和栋栋百年不化的雪山。
三年前那一场骇人听闻的内战,让高大的支柱倒下,让无情的神女啼泪,让这场无穷无尽的战火烧到了魏土上。祁连布满了哀魂怨鬼,再无生人靠近。
魏玠看着路边的牧羊少年,见他将不明的符纸挥洒在云丘山的沟间,道:“阿干,你在做什么?”
牧羊少年沉静道:“我的长兄们埋在云丘山。这些纸,原本是祈福用的。现在是用来使他们安息的。”
魏玠愀然道:“你每年都来吗?”
牧羊少年道:“每年都会有战火的黑烟飘到这儿来,它把这儿的人都惊醒了……”
魏玠声音轻轻的,道:“以后会太平的。”
牧羊少年抬头看着魏玠,道:“你别哄我了,大人们都这么说呀……”
但少年黑瘦的脸上还是泛了一层红晕,眼睛亮亮的,道:“你是国都的人吧……”
魏玠严谨的面容上不知觉中带了一丝温和的笑意,道:“阿干,你怎么这般肯定呢?”
随后他听见牧羊少年说:“你和传下来的故事中的国都人,说的一模一样。听说那里的人都和云丘山上的雪莲般洁净……”
牧羊少年开心的手舞足蹈,道:“那里的姑娘,是优雅大方的,就和纥奚河畔的巫女一样神圣。公子们也是,听说他们还能读书识字,真羡慕啊。”
在一旁的徐疾下了马,安抚了吉蛮,较为欣赏的看着少年,道:“你每天看着这蓝天碧水,这巍峨雄山,游走于天地之间,不也挺逍遥自在吗?”
牧羊少年对身侧的徐疾道:“我爹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我们再如何自由都要拘束自己。”
“现在很多地方都在打仗,我们向往的,就是安全的国都啊。”
“国都繁华,我的羊儿们在那里,应该会养的更好吧……”
牧羊少年随着羊群的推挪,渐渐的离魏玠和徐疾越来越远,直到消失在云丘山那个最高的草峰上。
——
在军队歇息的片刻,魏玠擦拭着无名剑。在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轻柔的抚了抚剑上的剑穗。穗上系着的绛巾,也随着清风飘摇。
徐疾急匆匆的跑进军帐,道:“亲王……”
而此时的魏玠将无名剑剑身抽出,黑玉做的剑身透出渗人的幽光。
魏玠见徐疾欲言又止,放下无名剑:“有话直说。”
听到这话的徐疾不由得开口问道:“亲王,您手中握住的,可是先皇赐予容将军的将军剑?”
徐疾不会记错,十二年前容将军凯旋而归之时,游列街头随身携带着的也是一把全身用黑玉做的宝剑。
可他却听见魏玠道:“不是。”
徐疾又立马改口,道:“那么可是前朝太子真的太子剑?”
听文渊阁的学士们说,前朝太子真的佩剑也是用黑玉制得的。
魏玠又再次否言,道:“不是。”
但随后,他又给出了答案:“它既不是将军剑,也不是太子剑。剑随主名,它的主人在十年前就真正的消失了。”
“本王既不是真正的将军,也不是少时所欣往的太子。佩剑故不能唤‘将军’‘太子’等名。本王能给它的,就只有无名了。”
魏玠发出一声轻轻的长叹,随后他又听见座下的徐疾道:“古之传,始黑玉者,璞心雕之。刺石无误,战无不胜。天下雄英无不争之。既然有人让亲王您得到了这把黑玉之剑,便是认定您会是那群英之首了。”
魏玠听到这儿,不禁冷笑,道:“非也。”
“如果因为这把剑曾经被英雄所使用过,就称赞它是一把好剑。那好剑的意义到底存于何处?”
“某朝的名剑‘郢’,它的主人是一位国君。可这位国君却不是一位良贤的君主。他性情残暴,常‘吊人尸于殿堂之中’,将他的臣子吓得惊慌失措。此朝覆灭之后,郢就存于魏宫,作为制好剑的根基。”
“黑玉剑边锋且利,利于近战。沾了血,血会渗入剑身。美中不足的,是它的剑身太脆,在极大的冲击力下容易碎裂。所以,本王不会经常去使用它。”
徐疾仿佛深陷明堂,恍然大悟道:“臣知晓了。”他又听见魏玠说:“你刚才来的时候,问过马厩的士兵给红云喂食了吗?”
徐疾放松的手又开始紧握,道:“回亲王,听马厩的人说,红云不肯进食啊……”
魏玠的眉头蹙起,道:“不肯进食?带本王去瞧瞧。”
说着便要从帐中快步走出,徐疾也快步走到魏玠的身后,往马厩的方向走去。
刚到马厩,就看到喂马的小兵正愁眉苦脸的盯着红云。两双黑漆漆的眼珠斗来斗去,但始终都没斗个明白。
徐疾走进马厩,道:“关明,亲王来了。”
那名唤关明的北凉小兵,一听到睿亲王屈驾来此,急忙从地上跳起来。面向魏玠,双眼紧闭道:“见过亲王!”
魏玠道:“无需多礼,红云……”
关明听见魏玠不同于发兵时那般的吼声,反而带着些温和的语气的说话。不经意间心脏砰砰的跳动,全身的血液好似也要沸腾。
关明道:“亲…亲王,红云它怎么也不肯进食,明明昨日还好好的……”
魏玠疑惑道:“昨日还好好的?”
关明无奈低头陈述,道:“没错的,它昨日还吃完了储了三天的青芥……它的响嗝整个军营都听见了呢!”
“可今日,它却怎么都不肯吃……”
魏玠听出了个大概,向徐疾道:“长吏,你跟着关明,去把清君牵来。”
关明一听见清君二字,就如晤明了,道:“清君……俺知道!是那匹雪白的千里马!”
“俺这就带徐长吏去把清君牵来!”
在马厩里看似病秧秧的红云,在听见“清君”二字后,耳朵竟是不可察觉的动了动,似乎比以前更有活力了。
在关明和徐疾去找清君的同时,魏玠摸了摸红云的脖子,道:“红云,你很想清君吗?”
红云发出轻轻的叫声。
魏玠轻轻的笑道:“好巧,我也在想,我心中的君郎。”
片刻后,关明和徐疾将清君牵来。红云一看见清君,就发出欢快的叫声,似是催促他们快点让它和清君团圆。
雪白的清君被放进红云呆的马厩里,红白的马身亲密的贴在一起,随后开始一起进食。
关明突然道:“俺明白了,红云这是想和清君一起吃饭呢!”
魏玠也道:“它们是老夫老妻了。”
“红云肯定进食了。既然没什么事儿,本王就去处理军事了。”
徐疾跟话:“亲王,我先留下来再观察观察红云吧?”
魏玠道:“随你的意。”
徐疾正准备俯首谢恩,又听见不远处的亲王道:“别惊着红云了。到时候伤了你,别来找本王。”
徐寂点头哈腰道:“是是——”
魏玠回首瞧了眼红云和清君,又将目光转到徐疾和关明身上,随后便勾起清风离去了。
在魏玠走后不久,关明和徐寂照看着红云。关明不禁道:“亲王是个友善的人。”
身旁的徐疾平淡道:“你还没见过亲王上战场的样子吧?”
“那杀红了眼的模样,就连明堂上的‘那位’都胆寒。”
可关明却摇了摇头,道:“俺觉得,亲王不是那冷血无情之人。刚刚亲王叫长吏您别惊扰红云,不就是想让您不受伤,在关心您吗?长吏真是读书读傻了。”
徐疾一顿,神色慌张的掩了掩自己不愿被点醒的面容,道:“……马也喂了,该观察的也观察了。本官该走了。”
关明愣神片刻,徐疾已经带着飞扬的尘土匆忙离去了。
关明不管这些,回过神来饶有滋味的看着红云和清君,喃喃自语道:“你们俩,真恩爱呀……不像我,快二十五了,都没讨到媳妇儿……”
关明欲哭无泪,但突然想起什么,炸毛道:
“不对啊……亲王。这两匹马都是是公马呀……”
关明此时又安静了。
清君和红云相互依靠,清风和属于草原独有的气息吹进了马厩,使它们安稳的睡着了。
那安逸的模样,关明就静静的望着,最后露出他真诚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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