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微凉,万家灯火就在此时点亮了儋州。
魏玠一行人奉旨密行出城,埋伏在胡商必经之路。灯火连天,野草遥飞。诸君整装待发,一时静谧无声。
魏玠在草丛边,一双深邃的眼眸微垂,道:“此行捉拿高遗,要慎外小心。”
“本就为逆贼丘陵高氏之后,如今招揽了一批江湖草寇,其背后又和绛阁一起做了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要活捉。”
副将张如良一动不动,吐出来的字却是清晰可闻,他道:“末将领命。”
晚风瑟瑟地吹,道旁的几棵枯树也在颤抖的伸出枝丫。
商道上赫然出现了一道身材修长的人影。魏玠静静的等待,却是迟迟不见第二个人出现。
张如良道:“高遗有谋有计,怕是陷阱。”
眼前浓雾四聚,马上就要关城门了。魏玠心想,再不捉拿此人,怕是今后没有机会了。
于是魏玠下达了命令,抬手发起了活捉的手势。几位精兵铁将缓慢移动于丛草之中,头顶的月亮将他们身穿的胄甲照的雪亮。找准时机之后,几人齐心待发,在高遗欲逃亡之时活捉了他。
在汀岛之上,魏玠置身于高遗面前,趁着月色探清了高遗的面容。高遗神态悯然,一双淡漠的眼睛,视死如归般的望着前方。
他道:“魏玠。”
张如良用剑柄重重的拍击了高遗的肩膀,道:“放肆,睿亲王的名讳也是你能叫的?”
高遗被这一击打,跪在了地上,随后又摔在了泥泞中。
魏玠一时觉得这声音略有耳熟,却又想不起来是何人,他稳住了声形,道:“一个月前密州墨堂,你盗走了血玉章。为了掩人耳目,你又杀了墨堂之主墨夫人,将杀人之嫌嫁祸给了墨夫人的义子墨恭。”
“我问你,是不是?”
高遗满不在意,在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也毫不胆怯。他挑起眼眸,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魏玠抬手示意张如良带诸卫回避,自己则单独和高遗对言。张如良略有担心,但还是从了魏玠的命令。
眼见四下只剩下自己和魏玠二人,高遗慢吞吞的吐出几句话。
他笑的诡异,道:“亲王不如猜猜,猜猜我到底要干什么。”
“密州墨堂寥寥无名,墨夫人死了,墨恭被告在牢狱中服毒而亡,和我有何关系?而那不起眼的血玉章,又有什么值得我去偷盗的利益呢?”
魏玠一时无声,只是眼波锋芒,握紧了拴住高遗的铁链。道:“我何时告诉你,墨恭是服毒而亡的?”
“他是这样死的不错,但他死亡的消息只有本王和当地的官员知道。”
“他是在昨天死的。”
即使被拆穿了,高遗还是面不改色。
他道:“呵……”
魏玠道:“看来你昨日还在躲在密州啊。而且还有一个人,为你提供了消息。你不仅仅是盗走了血玉章,你还和谁一起杀了墨夫人?”
高遗突然大笑起来,笑到他咳嗽,道:“哈哈哈——那个以前名满京昌的九簪之首墨夫人……”
“真为她悲哀。”
魏玠不明高遗到底想述说什么,只是冷静的和他对视。
高遗只住了嗤笑,无神般的游言,道:“密州人都知道她因夫婿谄害,改名换姓,垂死挣扎三年,才从牢狱中爬出来。又以一己之力开拓女学,造军器,编儒言……”
“可先帝不明是非,从未聆听过末端百姓渺小的声音!”
“她的义子墨恭人前人畜无害,背地里却是想着如何吞尽她所剩无几的财。”
“我伪装成平民百姓去见她时,她已是白丝三千……明明那么痛苦,却还是甘愿为自己戴上欢喜的假面。”
“所以我替她了结了。”
魏玠道:“你为她哀,为何不哀怜自己。”
“高门已覆。事到如今,你已经是死路一条。”
高遗喀喀作笑,道:“我早知是这般下场了。”
魏玠按住高遗的头,重重的按在地上。高遗的脸被野草割破,却没有流出血。魏玠然明了事,抽出腰间的短匕,往高遗的耳边割去。
一张人皮面赫然落下。
魏玠早知如此,道:“现在,我是该叫你高氏遗孤高遗,还是睿王府少府卿葛龄。”
高遗将视线转向别处,在暗处隐藏自己的情绪,道:“高遗也好,葛龄也罢。每个姓名都不是我想拥有的。”
魏玠道:“你到底将血玉章送往了何处?”
高遗的视线汇聚在汀岛的江边,天水一方。他迟迟不肯答复。
良久后,他道:“……我阿母一直羡慕江海里的鱼,能够一直自由的游动,可以游遍整个江海。”
“惜我……连临渊羡鱼都做不到。”
魏玠察觉高遗此刻怃然,不知是松开还是握紧手中的铁链。
魏玠道:“葛龄,若你肯将背后主谋一一道出,你死之前,我放你归家与亲人团圆——”
魏玠话还未说完,惊见眼前的高遗直冲于自己手中的短匕。利刃刺破了高遗的喉咙,涌出乌黑的鲜血。血染了魏玠握匕的手。
温热的血滴在手中,魏玠慌忙的捂住高遗流血的脖颈。可血还在不断的向外涌,涌入了河中,河水也瞬间被染的绛红。
魏玠握紧了高遗的手,默默垂眸,道:“你这个疯子。”
高遗鲜血呛喉,眼角凝聚的泪水始终都没有往下落。只是他带着这几十年的悔恨,消散在了这乌天草野之中。
此时魏宫,乌霜殿,太妃廊。
微弱的融光,停驻于长廊边的小池。谢太妃身着宫装,倚在廊边的长椅上。
长廊的尽头,充斥着稚龄女童的欢笑。
谢太妃就这样静静的听着。
直到身边的老太监俯身,道:“娘娘,睿亲王到玉门关了。”
谢太妃慵懒的回道:“哦……那高遗,岂不是被活捉了……”
老太监道:“高遗在半路上自戕了。”
谢太妃不经意挑了挑眉,扭头看向那微弱的灯光,道:“呵,倒是忠心……”
再回眸一看,一个穿着红衣的小妮儿跌跌撞撞的,跑到谢太妃的跟前。
“哎,谢小女郎……您慢点跑!”
“您冲撞了太妃娘娘可不好,小心点儿——”
小女郎的身后是两个年纪不算很大的小宫娥,正一脸慌忙的样子,跟在她的身后。谢太妃看到这儿,露出笑意。
谢太妃轻轻唤道:“衫儿。”
“来,到姑母这儿来。”
谢衫停住了脚步,凑到谢太妃面前来,笑容甜甜的唤了一声道:“姑母。”
那两个小宫娥也是知明理的,将谢衫带到谢太妃面前,就行了礼退下了。
谢衫年纪尚小,谢太妃很轻松的就把她抱在怀里。谢衫呆呆的,一被谢太妃抱住,好像就忘了本,胡乱的嗅着谢太妃身上的味道。那是一种很特殊的香味,谢衫没有闻过,但她知道自己很喜欢谢太妃身上的味道。
谢衫曾经问过谢太妃身上的香是什么香,但总是被谢太妃糊弄过去。久而久之,谢衫也就不追究了。
谢衫道:“姑母姑母,衫儿好想待在您身边啊。”
谢太妃还是一副和气的样子,道:“家中人待你不好吗?想陪着姑母?”
谢衫模样变得气呼呼的,道:“阿父和阿母,兄长们都不陪我玩儿。只有潺姑姐姐会陪着我蹴鞠。”
“好像在这儿,衫儿才会变得快乐一点。”
谢太妃道:“衫儿,一个地方待久了,是会厌烦的。”
谢衫糊里糊涂,不明白谢太妃所说的意思。随心所欲道:“知道了。”
谢太妃突然又眼锋一转,道:“金公公,传孙泸。”
“嗻。”老太监慢慢退至于暗中。
片刻之后,长廊中走出一个年轻的男子。
孙泸朝谢太妃行礼,道:“拜见谢太妃。”
谢太妃一双凤眼微微眯起,望着怀里的谢衫,却是在问孙泸:“孙泸,本宫一直有一个疑问。思忖许久,却一直不得解。你可愿为本宫解答?”
孙泸道:“臣愿一试。”
谢太妃,沉吟半晌,道:“乌霜殿的西北边,有一小池。池中的鱼,翠木兼并。风雨不顺,是去木留鱼,还是去鱼留木呢?”
孙泸一时沉默无声,但不久后他想到了答案,道:“臣愚钝,须知鱼为活水之源,木赖溪而存,溪水得鱼,方为活水。木因活水,故而翠绿常青。池中之活物遂由此而生,此利皆系鱼之功也……”
谢太妃爽朗一笑,道:“歪道理也能被你扯成直的。”
这个时候,谢太妃怀里的谢衫用一双烁亮的眼睛抛出了疑问:“姑母,一定要去一个吗?”
谢太妃反过来问谢衫:“那衫儿认为呢?”
谢衫道:“如果没有了翠木,鱼儿也不就会被从天而降的石头给砸死吗?”
谢太妃垂眸,道:“哪有石头,会无缘无故的从天而降啊……”
谢衫默默的闭上了嘴巴。
谢太妃又转眼看向孙泸,道:“本宫已经知晓你的答案了,之后的工程,还请孙大人好生安利啊……”
孙泸道:“臣,竭尽所能。”
随后,谢太妃望了一眼孙泸,道:“你先退下吧。”
孙泸道:“是。”
随后,他缓缓退出长廊。
等风沉默了一会儿,谢太妃问怀中的谢衫,道:“衫儿,喜欢这乌霜殿吗?”
谢衫没有丝毫犹豫,道:“喜欢,这座宫殿是衫儿见过最华丽的了。”
谢太妃捏了捏谢衫的小脸,道:“那姑母告诉你,在别的地方,还有一座比乌霜殿更大,更华丽的宫殿。”
“衫儿想去看看吗?”
一听到这儿,谢衫显得尤为激动,道:“当然想啦。如果姑母哪儿天有空,带上衫儿去看看吧。”
谢太妃道:“过不了多久,不用姑母带着衫儿去,衫儿就会住在里面的。”
谢衫道:“真的吗?那太好了,这样衫儿就可以天天见到姑母了。”
谢太妃令随从取了一件披风,牢牢的披在了谢衫的身上,道:“只不过衫儿,这一去,就可能是一辈子啊。”
谢衫停顿了,不解道:“一辈子……那是多长久啊?”
谢太妃望着雕栏下的玉兰树,声音轻轻的:“一辈子啊,人这一生,就蹉跎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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