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蘅芜姐姐，主君大人的药熬好了，现在就端过去么？”

“小拔，他一晚上灯火未息，这才睡了两三个时辰，你先把药温着吧，等他醒来再来奉药。”蘅芜在门口立了已经有一阵子了。

“可是，大人说要早点叫他晨起，这都已经辰时了，他又该责备我们了。”紫拔皱着眉，小声嘟囔。

“他这几日忙着与黑羽一族交涉，天天不得安歇，就让他多睡几个时辰吧。”蘅芜心有不忍，“况且他的话就这么听听的，他几时真正责罚过你的？”

“唉，我是不愿听他贫嘴说瞎话。”他一贯好耍嘴皮子，虽然从不重责下人，但要被他捉了由头，从上到下说上一遍，也够有好受的了。

“是谁青天白日的背后讲我坏话，不如当面来说？”

晴日。

一窗的光亮从绢布里钻入，透过重重帷幔，落到地下，榻间与面上。

孩童哭笑打闹的声音，传到耳朵里。

本来玩得好好的，大家都在笑。可璞玉小丫头机灵，人缘也不错，这雪球儿一直落在这一个小孩头上，他便不乐意了。

他已经**岁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像他这么大时，也喜欢与人挑衅相斗。

他展了羽翅，凌在半空，道：“你这白羽敢不敢跟我较量一下，看看谁飞得快，谁的羽翅要厉害。”

“我不愿意。”璞玉断然拒绝。

“你是不敢。”他继续寻隙滋事。

“不是不敢，我不愿意。”她冷冷回应，语气不羞不恼。

“哼，你便是不敢，胆小鬼，你们白羽一族都是这般懦弱不堪么？只会使一些见不得人的阴诡招数，自以为高人一筹，个个自命不凡，满口仁义，实则徒有其表，两面三刀。”

她颇沉的住气，仍旧不理睬，反身回去，避离事端。

旁人也在劝服，叫他不要顶真，越是如此，他越发气恼，急急扑闪了两下翅膀，临空而下，一把将她捉住，提了上来，悬在半空。

他这个年纪，飞得并不算高，可也有几尺之高，他狞笑着，恶作剧般地将她抛下，逼她展翅飞行。

她似乎并未料到他如此下作，也并没有做好飞翔的准备，惊得大叫。

虽是如此情状，她却仍然未露羽翼，而是闭紧了眼，似乎预备白白挨上一记重摔。

快到地面的时候，章小七急速而过，一下将快要碰摔得璞玉掠走，众人以为是玩闹，现下救了她，也是故意吓唬人的，却不知那小子心思并非如此，他眼里透着毒辣，将她拎至更高处，又用力扔了下来。

这可就不是一点点疼痛了，从那高处直直落下来，恐怕脑袋瓜子都要裂开。

可是他们羽人是不怕高的。

阿武和小柔并不担心，想她迟早展了翅膀飞去，也正好与他斗一斗，杀杀他的气焰。

但她并不展翅。

直直的坠落下来，像身不由己的落梅，檐上化水的冰凌子。

电石火花之间，一道黑影闪过，如疾风，如闪电，如烟、如梦、亦如幻，瞬时将她劫走。

待能看清之时，他们已稳稳站到地上。

“镰若。”璞玉红红的小脸蛋仿佛透着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他回“望”了她一眼，唇边带着轻笑，但旋即侧过身去，用袖子挡在了眼前。

清霁素朝，积雪银光耀眼，他素有眼疾，见如此光亮必定目痛难忍。

“你们嬉戏玩耍固然是好，但还应小心一些。”他这话说得轻缓，口气也算不得严厉，但章小七听了猛地一颤，心中畏怕，和着这几个孩童一并应声告退。

他倒是不介意这些小童如何看待自己，一直举着宽袖，遮着面庞向里屋走去。

后面自然跟了小小个子、圆圆脸蛋的璞玉。

他跨门而入，这才放下袖口。

屋内窗牖紧闭，罗幔重重叠叠，没有点香，只有几个暖炉燃着，泛着松枝清气。他一坐定，手一挥，室内的烛火就燃了起来，却仍是昏黄昏黄的，与外头的明亮截然不同。

他已经倒了一杯热茶放到自己前面。

璞玉也不客气，与他一般盘膝而坐，拿起杯盏便喝。

他唇边溢出一丝笑意来，自斟了一杯，也轻浅地饮起来。

他们这般不言不语，也是十分自在惬意。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璞玉先起了头，还是童稚的声音，成人的口气，“你为什么不问我？”

“问你什么？”他还是慵懒的态度。

“问我——问我羽翼的事。”她似有犹豫。

“你想说，自然会说。你不想说，便不说。”他浅酌轻品，沏茶的水是新雪化的，茶香便似掺了雪味，清甘绝佳。

静默，只有冰雪化水，滴落的声音。

“我倒确有个问题。”他轻笑道：“他们都怕极了我，你为什么不怕？”

他恶名昭彰，凭谁见了他都要退避三分的，更何况是这些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怎就她这缺心眼的孩子对他亲昵热切，真真是奇异。

“我为什么要怕你？”

“我从前做过许多狠劣毒辣之事，见过我的人都畏惧我，想着逃离，未见我的人也忌惮我狼藉的名声，处处避忌。想我卑劣无耻，罪大恶极，人人得而诛之。”

“我与你相处下来，并不认为如此。”

“呵，呵。”他浅笑，“是么？”

“世人浅薄，偏听偏信，仗其短见，度人断物，只是事不目见耳闻，怎可凭空臆断？”璞玉扬起小脸蛋看他，“你似乎从不在意，为何今日谈及此事？”

他的笑意更浓了，“你也说世人耳目短浅，只见皮相，鲜能甄别微妙玄幽，与其较劲顶真，介意他人耳目口舌，困陷自我，囚禁自身，活得畏手畏脚，倒不如听之、认之，随遇而安，随性而为，活得通透淋漓，洒脱不羁。”

“你想说什么？”

“我是说——”他笑意清浅，“你我都有黑暗秘所，不想为人所知，亦作自我欺瞒，这并没有什么，只是因些个不相干的旁人，横加干涉，束我羽翼，缚我魂魄，过得诚惶诚恐、惴惴不安，那倒真是得不偿失、功不半劳了。”

他为她斟了一盏茶，继续言道：“所以我便肆意妄为，无所顾忌，好过受他人眼色所伤、口舌所谤。”

她明白他在说什么，她有双见不得光的羽翼。她闭口不提，不是不在乎，而是太在意了吧。

他知道她心里难过，想说不能说，便借此宽慰她。

“我在意你的想法。”她忽然说道，“我怕你觉得我怪异。”

“噢？”他笑出声来，手扶在她肩膀处，一字一句正言说道“你很特别，并不需要抱愧不安。”

“这才是你，真正的你。”

他蒙绢布的眼深深“望”着她，轻笑了一下又说道：“你说我不敢正视自己，你才不敢见你自己呢。”

下一章 不辨年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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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功不半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