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最好不信

出城的时候,天已大亮。

衡寂之扬着马鞭,急急催行。

“这盗来的马究竟比不得我府上受训的良驹,想我翩翩佳公子,食金饮玉,今日竟要做个粗蛮奔莽的马夫,真真是天地之不昭,日月之不明,邪害共相侵,妖鬼同相凌……”衡寂之喋喋不休间把车赶得飞快。

郎小西被他震得七荤八素,头晕目花,心里连连叫苦。

澹台扶御本是一直闭眼静息,听到郎小西干呕的声音,便把她扯在自己腿间倚靠。

郎小西天旋地转间寻得一处安歇,自然十分受用,乖就地倚着。

结果被衡寂之停车掀帘时见到这一幕,勃然大怒。

“我辛辛苦苦、风尘仆仆地赶车,容易吗?你们俩倒乐得快活……这到底要跑到何时?也没个正经说法……”他正委委屈屈地要把那些个疲累不堪的活一一说遍,被澹台扶御一句‘我们便下了’噎住了声。

澹台扶御蹙了下眉,抱了郎小西下了车。

郎小西面薄,被衡寂之一句话说得脸色发烫,再被澹台扶御这样一抱,更加无所适从。

她轻声求他,“快放我下来。”声音细若蚊蝇,也不知他是否听见了,真从怀里放了下来。

“不赶路了么,后面指不定有千军万马,僵持在这里,到时候被活捉了去,定是要拨皮抽骨吃肉!”衡寂之说得血腥异常,叫郎小西脸孔发白,险要信以为真,也不怕了车上颠簸难耐,就想着急急回去。

只是澹台扶御一贯地不加理睬,他看了看岔道,从衡寂之手中拿过马鞭,突然使劲一鞭,那枣红大马便疯了似的向左边小路奔去。

“走吧。”说着他将马鞭随手一掷。

衡寂之见他仍往左边大路上去,忙挡住道:“怎么往这里走了啊,这路虽然好走,可离澹台十八府的路程更远了多得多,几时才能到达?小路虽崎岖,可胜在时辰短。”

他埋怨道:“你有什么决断,好歹与我们商量商量。”

澹台扶御瞥了他一眼,“谁说去澹台府了。”

衡寂之眼珠子翻来覆去地转,“啊,那是哪里去?”

“你在后面,把踪迹隐了。”

“啊?你可得说个明白了,现在往哪里赶,我怎么像个无头苍蝇一样,给你驱使来驱使去的。”

“快走。”澹台扶御没有再睬他,看了一眼立在一旁呆若木鸡的郎小西,转身便走。

郎小西被他看得心惊肉跳,立刻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衡寂之站了想了许久,终于无奈,叹了口气,追了上去。

大路果然好走。

此处靠近帝后郤昭分封之地——谷梁郡,与黑族疆域望洲郡两相对望,属白羽一族城郡,驻守在此的皆是亲贵重臣,因此守卫盘查十分严格,所有人进城须得示羽,以防异族混入。

郎小西怯怯然不敢展羽,澹台扶御催促着,在她身后拍了一下,那白色的丰羽便显现了出来。

进了城去,郎小西见澹台扶御与衡寂之各自收了羽翅,回头看看自己身后竟生生长出一对又白又亮的好羽来,比之以前的那对还要柔顺美妙,惊之又惊,又摸又看,又跳又笑。

衡寂之走过来,也笑了笑道:“假的。”

郎小西见那对美美的羽翅凭空消失,大为震撼,惊撼之于更是万分落寞。

她跑到澹台扶御的面前挡了他的路,“羽毛不见了,怎么办?”

澹台扶御万年如一日的面无表情,“是假的,走罢。”

“不是的,不是的。”郎小西眼泪立马淌了下来。

澹台扶御眉头一皱,神色一闪,错步便绕开了她,往前而去。

衡寂之过来拍了拍她,安抚道:“好了,好了,咱不哭啊,待会我给你买支顶贵顶漂亮的钗来,往这头上一簪,必定更是楚楚有致,美艳动人。”

郎小西一路坏了心情,十分愤懑,见衡寂之竟真真买了支珠钗给她,着实呆在那里。

“现如今避难,身上钱两不多,这荒野小地也没什么稀罕的宝贝,这只略略能看,你便先将就着戴戴,改日我定送一支绝世的好钗来给你。”

郎小西定定地站在那儿,还未及应声回应,那衡寂之便解了她头上那支玉笄,“我给你戴起来。”说着,手脚麻利地给她绾好了发。

郎小西不想他一纨绔子弟也会做这绾冠簪发之事,而其动作娴熟,竟一气呵成,比之自己还要熟练,这是要在花丛中如何游走潜行才能上手的本事?她在佩服他好手艺的同时,不禁由衷地想知晓他都师从了何处。

“这支玉笄也太过普通了,玉虽是好玉,可这雕工也太差了些,就这么横一刀竖一刀的,白白糟践了这上乘的玉石,便先留在我这里,可给我提个醒头,莫忘了今日答应之事。”

郎小西见他把这玉笄收进袖中,眼皮便跳了跳,忙要伸手摘下,“这样不妥,我怎好无故受你大礼。”

况且这玉笄是澹台扶御的,她要戴上这花俏的簪钗,恐怕他要不高兴。

“这笄钗虽然普通,我倒也还算戴得惯,你这支太贵重了,实在难以消纳。”

衡寂之苦了脸来,“你若是不收,就是嫌弃我,不愿意交我这个朋友,就是看不起我小家小户的,比不得那些王公贵胄。”

郎小西眼皮又跳了跳,看他这衣着打扮,颇为讲究,必定不凡,他若是小家小户,那她便是无门无户了,只是他惯作苦缠,若不依从了他,定是要长长久久地来烦她,这可如何是好。

郎小西苦笑了一下,“我不是这个意思,衡大哥,你不要放在心上,只是这是澹台……”

郎小西正说着,一眼就看见澹台扶御探了路回来,全身一凛,硬生生把下半句咽了下去。

“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澹台扶御冷冷扫了一眼,没有停歇,提步就往前去。

“你知道澹台扶御这个人特别没意思,老是黑着个脸,来去跟个鬼魅一般,还老是阻碍我与妹妹你亲近,当真可恶。”衡寂之本来听得那一声哥哥叫唤,心花怒放,现被他生生打断了对话,十分不满,但他也与郎小西一样敢怒不敢言,只作口头上逞能。

衡寂之因着刚才气氛良好,自认与她交谈甚是投机,一路上便有一搭没一搭地找她说话。

郎小西本来以为他簪的玉笄被替代,这样的擅作主张,依着他惯行操控人的脾性,定会不快,可他却像没瞧见一般,没有一点反应,真是蹊跷,这么大只的钗顶在头上,不是瞎子恐怕都能看见吧,他却并未过问,直叫人琢磨不透。

不过奇怪之于她更是觉得逃过一劫。

只是方才被他这么看一眼,浑身说不出的难受,现在也只是吞吞吐吐,问两句回一句的不敢多言。

衡寂之丝毫没有看出她这样冷言淡语,仍旧兴高采烈的东拉西扯。

忽然,他禁了声,皱着眉,站在那里不动。

看看前路,又背过身去望望来时的路,“这可是要渡河?”

澹台扶御回道:“便是要渡河东去。”

“你说什么?怎么不是西行?你要去哪里?你真的不回澹台府?”

衡寂之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三步并两步,迈到澹台扶御面前。

“澹台府距此万里,这遥遥云城天都,怎的管你我逍遥?”

澹台扶御指了一下前方停靠在岸的船只,对郎小西说:“你先过去。”

郎小西正张大了耳朵听得详细,见他这么一说,只好应诺,不舍地朝着前方挪去。只待拖着步子走得够远了些,她回过头的时候,便见澹台扶御立在那里跟一棵青松似的,站得笔直。轻风拂去,叫他那衣襟翻飞不已。衡寂之却是个站不住的,方寸间来回踱步,一会儿垂首,一会儿晃头,似乎很是苦恼。

朗小西目力不及,皱了半天眉头,瞪得眼睛都流泪了,也看不出个大概来,只好作罢。

三月春晖,几处桃红,满山翠微。

云青青,水澹澹,柳树萦萦。

衡寂之的面上现出担忧之色,他摇了摇头,暗示自己打消那些个荒诞的念头,抬目却见他一怔不怔地望着自己,心下慌张,言辞便脱口而出,“扶御,你想要做什么?”

他要做什么他自然不会明白,可是这有什么要紧的呢,他从来便是这样的人,他衡寂之早就已经认命了,也不能再习惯如此了。

澹台扶御的神色少见的凄然,他低叹了口气,似有说不尽的哀伤与烦忧,叫他看了难受。

“扶御,到底怎么了?我……”

“寂之,你不明白,我是不会再回去了,也不可能再回去了。”

“扶御……”

“我这条路一旦走了,就再也没有回头的可能了。”

“我不懂……难道……难道传闻是真的?”衡寂之眼眸凝聚,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呐呐道,“你真是……真是……”

“你最好不要信。”

他站在那里,长长的背影投下来,在这旭旭春日里,却有说不出的悲凉。

良久,他开口,“扶御,京胄之事,我不是很清楚,但你与我现在站在这里,你是澹台扶御,我是衡寂之,就算将来如何,我还当你是我的扶御,我也还是那个寂之。”

“我知道。”

澹台扶御停顿了片刻,眼底闪过一丝清明光亮,“我并非慕求声名之人,只是有些事情身不由已,其中即有万千无可奈何,牵扯纠葛之下我也无法道出一鳞半爪。”

衡寂之点点头,“你我刎颈之交,丹诚相许,自当不言而信,你不必为此介怀。”

他衡寂之这样的人本是嬉笑怒骂扯皮惯了的人,一旦正色说话,仿佛变了一个人儿。当下,二人相视而笑,心中自是百感。

春寒料峭,风刮在身上还是冷的,但激骨的寒意已悄然消散,日头淡然地挂着,群雁齐飞而去。

衡寂之舒了口气,脸上又恢复以往的嬉皮笑脸。

“那现在是要去哪里?”他挠了挠头,“从这里过去只有北海……东夷……你……”他脸色登时变了,“你莫不是要……”

“就是去那里。”

郎小西看衡寂之哭丧着脸回来,十分委屈的模样,似乎受了打击一样的萎靡,便好心问了一句,他立马挨了过去,眼里闪着莹莹的光来,“扶御那小子要害我!”

郎小西十分费解。

衡寂之面对一副求知欲甚强的脸,即长吸一口气,就要慢慢道来。

“你再废话,我便让你尝尝有苦不能言的滋味。”澹台扶御眯着眼睛,说得煞有介事,正正经经。

至此一路风平浪静,三人寂寂无语。

待付了船钱,上了岸去,澹台扶御说了句‘你带路’,衡寂之那张脸便苦得跟瓜菜一般,扭扭捏捏地展了羽翅。

那羽翅并非全白,也不全乌,白羽中夹了好些淡灰的羽毛来,与之前城郭查检时所示的羽毛完全不一样了。他扑闪了两下,瞬时便蹿上空去。

郎小西惊异万分,不是雪翼,也不是黑羽?

彼时,澹台扶御已横抱了她,也展了一身乌赤大羽,扑腾飞去。

“那是幻术。”

郎小西发觉他在对她说话,便抬了头望他,“那你的也是幻术变的?”

郎小西见他眼里隐约闪过一丝异样,随即见他一笑,垂下头去,在她耳畔处轻呵:“你说得对。”

郎小西被他这样的亲昵惹得浑身汗毛都立起来了,不敢再触他戏谑的眼神,忙低下了头,见底下稻米谷田连城一片,知道已进了城郊。

“现在不怕那天罗地网了吗?”

“这里不同。”见郎小西怔怔地看着他,便道:“这里不是雪族,也不是乌族……这里既是天堂,又是地狱。”

到了这青州,他们便降了下来,收起了翅羽。

郎小西很是奇怪,先前行路皆是澹台扶御一个人走在前头,衡寂之与她一道跟上,若是遇到险地叉口,也都是澹台扶御前去打理,到了这里,怎么便是衡寂之阴着个脸,一个人走在前面,一路也不说话。澹台扶御本就话少,郎小西也不敢乱讲,现在衡寂之也一路无语,气氛顿时压抑得很。

“这里的路你倒很熟悉。”郎小西有些受不了,有意打破这死静。

衡寂之顿了顿,回过头来,眼神里火苗直蹿。

“我自然得熟悉……过会应该便能到我府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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