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天生地藏

淅淅沥沥的雨。

刚开始还能听见落在地上的声音。

而现在,细雨轻轻点触着庭院里的半亩大的方池,没有声音,也看不出一丝雨落池面的痕迹。

天空转亮了。

衡寂之宅邸的院子。

被阴处的瑞香已经开得很盛,二十来朵紫白色的小花簇在一起,显得十分热闹。酷烈的花香融在空气中,一下子涌入你的心肝脾肺,既愉悦又恼人。

淡绿色天胡荽和地菜,抱茎而生,翠翠地铺了一地。

连廊的尽头,有两三株海棠,已结了花苞,盈盈地缀在枝头,绿苞尖头漏着一点点的红,远远望去,似女子脸上羞涩的红晕,惹人欢喜。

好几只莺雀立了枝头,东啄一下叶,西歪一下脑袋,有时候仰起脖子,再叫两声,真真显出大好春光来。

“扶御你来过的,是自个家,不迎不送,来去自便。”衡寂之面无表情道。

他来到郎小西跟前,面色陡然一变,堆满了笑,喜滋滋道:“小西,你随便逛,让小陆陪着你,我去去就来。”衡寂之吩咐了商陆领路备衣,便一溜身不见了人影。

郎小西睁大了双眼,东瞧西望,半天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衡寂之为人滥情又浮夸,好招摇又喜明玉珍宝,可他这小院子颇为雅致了些,直至有些过分素净了。郎小西原本预备着要被恍瞎眼,思量着回头要好好洗洗双眼,不想这宅府委实对不上他这样涎皮赖脸、风流自赏的人物。

澹台扶御却似惯常模样。也倒真的熟门熟路,不用小厮带着,径自前行。

郎小西拾步而前,踏踏实实、不紧不慢地跟在他后面。

过了中堂,刚进里院,就听见一声声的巨嚎。

“我的梨花醉……是谁动了我的梨花醉!”

“……白子司,一定是你!给我出来,你个混帐东西!”

郎小西一进拱门,就看见衡寂之跪趴在一株梨树之下,一边嚎,一边徒手击打面前一堆小土块儿。

彼时,他已然换了身行头,青衣素服,倒也顺眼。许是这土堆跟他实在没什么仇怨,或是他打得也是真累了,衡寂之忽地站了起来,对着面前一相貌秀气的仆从恶狠狠地说:“淹鹤,他人呢?他们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他咬牙切齿,一副骂骂咧咧要吃人的样子,“你是怎么看的府院?让这狐鸣狗盗之辈随意偷了我心爱的宝贝!”

那个叫淹鹤的小厮见他模样狰狞,也见怪不怪,面色很是淡然,他毫无惧色地说道:“大人您终日在外游历,难得归来,自然不会晓得这府院中的大小琐事。两位先生来此已有十四五日,奴才知他们与大人素来交好,岂敢怠慢?那梨花醉是白先生亲自挖的,想那左右不过是几坛子酒,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既然白先生喜欢,奴才也只管尽心招待,好生服侍。”

啧啧,郎小西心里暗自佩服!不愧是衡寂之府上的人,口才就是好,这么一些话说来,思路清晰,话语流畅,还不带喘气的。

郎小西真想跟着他好好学学,免得老是被澹台扶御一句话就噎住了,半天放不出一点屁来,但转念一想,这还得看人来,对着这家伙,谁还能这般趾高气扬?纵你有千般道理,还不如他一个寒烈的眼光,况且这厚皮赖脸、无所畏惧的本事也不是人人都学得会的。

郎小西还在胡思乱想,这边衡寂之听得脸又青又白,气得就差拾了东西来砸。

“我说过多少次了……白子司是恶贼,不准他来,不准他来!”

“他想来我可挡不住,您也未必挡得了吧。”

仿佛戳到了痛处,衡寂之顿时暴跳如雷。

“我的剑呢,快把我的剑拿来,你倒来看看我打不打得过那酒鬼!”他三步并两步行,直直穿过内堂,进去里院,作势拿剑的样子。

忽然从那厢房门口探出一个脑袋来,脆脆地一声:衡哥哥。

接着一道黄影闪过,直直扑了过来,其势迅猛劲拔,硬是把衡寂之扑得向后仰了又仰。

“啊,是你个小东西呀,怎么这么些日子还是这么点啊。”衡寂之脸色徒然转暖,连语气也一下子温和起来,与刚才的泼皮发狠样,简直判若两人。

那小孩五六岁的模样,左右各抓了一个髻头,垂着丱发,一袭鹅黄罗衣,粉嘟嘟的小脸上,一双大眼睛又黑又亮,像是浸在春水里一般,异常动人。她两串铃铛挂在脚上,走起路来,叮叮当当地响,好生可爱。

“这是哪里来的漂亮姐姐?是衡哥哥你讨得的娘子吗?”那个小娃娃肉乎乎的小手指着郎小西,声音甜腻腻的。郎小西觉得心里花开了又采了蜜似的甜,忍不住上去逗弄她,“你也很可爱呀,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姐姐,我叫璞玉,就是未经雕琢的美玉。”她糯糯地回答,粉嫩的小脸上挂着甜甜的笑容,一副期待着被夸奖的模样。

“你这块宝玉天天这么大张旗鼓的,很快就有大批大批的玉石匠蜂拥而来。”衡寂之笑话她道。

“我是天生地藏的璞玉,谁人敢雕琢?”璞玉昂着头,自信满满的样子,又指了指澹台扶御道,“诺,那个叔叔长得也好看,好像哪里见过一样。”那孩子甜甜一笑,扑闪扑闪着大眼睛望着他们,天真无邪,玉雪可爱。

“你这黄口小儿,又在信口开河,你整日整日地跟着你那两位师父在岛上,一年都难得出来几回,你又见过几个人?”

“我就是觉得面熟,见了亲近,心中欢喜。”

她一本正经的说话把大家都逗笑了。

正说得热闹,突然传来一声喝斥。

“璞儿,不许胡闹,快点下来。”

循声望去,一赤袍男子,剑眉虎眼,须长身粗,很是魁梧,他不知何时靠近的,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松木枝下。

那女孩儿嘴巴一撇,很不情愿地从衡寂之身上跳下来,乖乖地跑到他身侧。

“陆某不知衡公子你府上有客,唐突来此,望莫见怪,我这便喊了那贪杯嗜饮之徒一道谢过回府。”说着就要揪起那小孩的衣服离去。

衡寂之很不好意思道:“先生严重了,我这宅子平日里太过冷清,往来友客,便是图个热闹,你们来访,我欢喜还来不及,怎会有半点的不愿!陆先生来得正好,这是我一位清交素友,我来向您引荐。”

“在下崔山宣桓,表字扶御,这位是我内子,一同见过陆先生。”

郎小西听得他这么说,愣了愣,见澹台扶御那脸色,忙躬身道了个福。

“扶御,你可知这位陆先生是哪位陆先生?”衡寂之故弄玄虚之貌。

“尘世生嚣——黑子司陆玄嚣。”

那粗莽大汉愣了一愣,“你怎的知晓?”几乎脱口而出。

澹台扶御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女孩身上,这样一问,笑而答道:“黄泉地仙,道似逍遥,气拔山河,势吞万里,先生如此身姿,如此气概,我也只是猜测,不知这般巧凑。”他口中虽为恭敬,却也只是略略弓了弓身,仍盯着他身后的女孩儿看。

璞玉见他这般瞧她,颇为兴奋,甜甜一笑,身子便往前拱了一拱,被那陆玄嚣一掌挡了回去。

陆玄嚣拧眉,说道:“公子俊远逸朗,道貌秀异,绝非等闲之辈。我等叨扰多时,还是就此别过。”

“先生何须如此匆忙,扶御久仰先生大名,今日得见,欣喜异常,我有心结交,还望先生看在衡兄的面上,再留将几日,望请不吝指教。”澹台扶御说着,暗暗拍了拍衡寂之。

衡寂之干笑两声,才道:“宣桓兄说得是,白先生还在休息,莫打搅了他,我正巧归家,也想与二位先生相聚一番,陆先生莫要客气见外。”

他脸上笑出两个褶子来,“淹鹤,先带贵客下去梳洗,再多备些好酒好菜,我要与先生喝上两杯,好好一叙。”

淹鹤小厮颇为麻利,指使身旁侍从整备汤水,亲自领了澹台扶御与郎小西去西厢别院。

郎小西这几日奔波,十分疲累,如此好好洗漱穿戴了一番,顿觉神清气爽,好不畅快。见时辰尚早,便寻思着回房小憩片刻。

她靠近门口,便听见衡寂之的声音。

“你不要这么警觉,阴阳二先生早离了东州北地数十载,不会再管这等闲事,你强留了人家在此,也只是一时半会的功夫。”

阴阳二先生?什么闲事?郎小西张大了耳朵,凑近去听。

“进来。”冷冰冰的澹台扶御,冷冰冰的声音。

郎小西怔了一下,发觉是在叫自己,她倒是忘了,因着先前澹台扶御说他俩是夫妇,那淹鹤小厮便十分贴心地备了这一间屋。她推门进去,正见着更衣的澹台扶御和毫不避讳的衡寂之。

“哟,小西呀,快来让我看看。”衡寂之一惊一乍,十分兴奋的模样,将她上下细细打量,“啧啧,这模样,都快认不出来了,这红绿绣花的绸布就该配这一水灵的人儿。”

郎小西着一身水红交领襦裙,锦绮上绣棣棠,下缀珠玉,花纹鲜艳华丽,顶中作髻,余发散垂至腰,那一双眼,生的绝妙无比,眼尾弯翘,垂时低眉顺目,温婉和佳,一扬眉抬目,眼波流转,灿如春华,皎如秋月,当真十分惊艳。

衡寂之忍不住盯着她看。

本来郎小西觉得打搅了他们就有些不好意思,现在被他这么一说,再这样奇怪地看着,更是觉得羞赧难当,忙道:“你们说话,我去庭院里再逛逛。”

“别走别走,你快来,我看筹备午膳还要些时候,就让淹鹤先送来些糕点,扶御你瞧她是不是瘦了好多,快多吃一点。”说话间,便硬揪住她,拿了糕点就要往她嘴里送。

郎小西对于这样的热情万分不适应,忙从他手中强取了米糕,“我自己来就好,多谢衡大哥盛情款待。”

这些天相处下来已算熟络,再加上自己确是饿了,她接过来吃着,看了一眼翻整衣服的澹台扶御,自然而然地讨好道:“扶御你可饿了?”

澹台扶御仿若未闻,理也不理。

这人又是怎么了,她哪里又惹他了?还是他天性这样刻薄冷漠。

简直不可理喻。

郎小西尴尬地收回手。

衡寂之颇为不满,“你看这么个明艳俏丽的可人儿,偏偏被你糟践了去,硬生生训导的这般拘谨,还要无缘无故地受你气!”

澹台扶御也不管他多言,束好锦袍,看也不看郎小西一眼,边走出去边道:“你就在这里呆着,到了时辰再过来,不要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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