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忽明忽暗。

风很静。

燥热的夏夜闷得人没有一点脾气。

连说话声都轻了许多，虽然一贯如一的愠怒，但始终有所压抑克制。

“真是岂有此理！”郤昭忿忿不平道。

白日里这档子事早早地传到了她耳里，可她却被幽闭于此，有口不能言，有话不能讲。现下郭放混入来此看诊的医士之中，前来回禀此事。

又惹得她一阵气怒。

“本来他难逃罪责，谁知那百事不问的晋王横插了一杠子，胡言乱语一番，将大好局面全然打翻，陛下不知道怎么想的，最后竟然答应了这桩婚事。”

“我看晋王的好日子过腻了，来插手储君婚配之事。”

“他太不识抬举了，今日要不是他，我等必能将他定罪。”

郭放还在滔滔不绝地讲着白日之事，殊不知帝后早已厌倦。她挥了挥手，道：“好了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属下暂且告退。”郭放意犹未尽，他忍住张开的口，还是退了下去。

郤昭背过身往里走去，朦胧的月色将她染得虚妄不实。她好似月宫中的那位女子，有着超凡脱俗的美艳，却是那么的清冷与落寞。

“你今日也在朝堂，陛下到底是何用意？他果真是要废储立长么？”

漫漫月夜，从暗处走出来一个男子，正是陆玄嚣。

“娘娘，轩辕琭威望日隆，在朝中势力渐成，陛下亦受其左右。圣心难测，是否改弦易储，我等还须再观，必要之时尚可效仿本朝太祖，逼宫让权。我想现如今只要太子谨言慎行，勤勉做事，娘娘您自当变逆为顺，重掌朝权，不过晋王的确别有居心，不能不防。”

郤后点头说道：“你说得很对，只是轩辕我可以慢慢来收拾他，但那小贱人倒戈相向，却是意料之外的事。”

今日若非她突然相帮，轩辕琭必然要论罪下狱。

“我想将他一军，反倒被其所伤，真叫我咽不下这口气。”她眉目凛冽割骨，却又轻笑了一下，“不过轩辕琭万事周密，算无遗策，却不知他所求的未必能如他所愿，节同时异，物是人非，他哪里知道现在的这个女人空有一副迷人的样貌，却早已不是当初所见那人。”

“现在的这位女祭大人据说很有主见——”

“她的想法是多，但她的把柄在我这里，不敢不听从我的，就让他高高兴兴地去娶一个叫他以后都高兴不起来的女人吧。”

郤昭的眼里现出狠烈来，但很快就被柔情所替代，因为陆玄嚣向她提出了一个名字，一个被疚责与惦念浸没的名字。

“璞儿怕是记恨我，始终不愿见我，只是每日晨昏定省来此跪拜问安。”她虽被明令禁步于冷宫，似乎大权旁落，但她权势一向是根深错杂，想要见一个人并不是那么难得事。

但是她不愿意见到自己。

“娘娘多虑了，世间哪有真正会怪罪父母的儿女，我与公主长久相处，知晓她温良仁厚，至纯至孝，只是近来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她一时不能完全接受，难免迟疑彷徨，我想她很快就能想通的。况且娘娘与公主多年未见，纵然母女情深，也需要时日和缓，娘娘切勿太过心急。”他的宽慰总算和缓了她的面色。

“她长得可有几分像我？”

“公主自然是极像娘娘您的。”

“她娇丽可爱，天真烂漫，与娘娘年轻时一般无二。”她总算笑了一笑，舒眉露齿的模样真是与璞玉十分相像，甜美无比。

“白子司他——仍旧不愿意入朝么？”她的笑容只有片刻，随之而来的便是无限落寞。

他为保全璞儿性命，迫于无奈，最终宣示了她的身份，这是她作茧自缚，与人无干，她能够想得明白，也不会埋怨任何人。

只是如今她枯鱼涸辙，陷入困局，亟需有人襄助，反而念他更甚。

“他受了重伤，需要静养。而且您知道，他志不在此。”陆玄嚣道。

“他询问那女子处境，我推说多日不在岛上，不甚清楚，这叫他与我存了间隙。”

事实上，他聪颖过人，看到他对璞玉袖手不管，已经不再信任自己，他不辞而去，或许是要找寻此女子。

“我想事已至此，世上无人可将他牵绊，罢了，罢了。”

人间纷繁，俗世喧扰，如今尘埃落定，他的心也能恢复自由了吧。当日他应我苦苦哀求，不过是消遣他那份无法释怀的苦闷罢了，我禁锢了不了他，除她以外，谁也不能够。

这便罢了。

日头那么好，池里的菡萏都开得有些像样了，红莲出水，迎风还有些许香气。这便是夏日该有的样子，但他从来就不怎么喜欢这样的花，在淤泥中生存，又消亡在泥沼之中，怎么看都有些不堪，并不是有寓意很好的花，虽然开的清丽动人，难免叫人哀婉叹息。

不过他甚少在意这些，栽菡萏也好，种上白萍、抑或红蓼也都无妨，他要的只是一池盛夏的模样罢了。

“舅父可安好？”他立在廊前对近身拘礼的那人说话。他声音极淡，带着冰冷的气息，叫人不寒而栗。

那人听得不自觉地低了低头，紧紧咽了下口水，恭谨道：“家主无恙，请公子安心。”

“我着人在府库里取了些参药，你带去给他，请他凡事勿忧，务必调养好身子。”

“公子有心了。”他迟疑了一下，又屈身说道：“家主让小人在此好好侍奉，协助公子，谋图大业。”

“哦，这话在这里可不能乱说。”侍奉么，那人对他不放心，找个人来看着他而已。他笑了一笑，蝉嘒蛙叫，这夏日的午后真是愈加聒噪了。

他跪在地上连声告罪，一副惶恐不安的模样，他若是真的怕他，就不会应了这名为侍候实为监督的差事。

他仗势欺人的样子可是谁都见过的。

“好了，起来吧。”他并没有耐心与他纠缠，应允了的样子。

“莘宁一定谨言慎行，好好跟随公子左右，尽心侍奉。”但他这话说早了。

“舅父一片好意，但我实在不放心舅父伤情，你是他腹心股肱，失了你他如何舒心——”

“公子——”他以为他要言辞拒绝，但他很快打断了他的言语。

“我不能在身旁尽孝，实在有愧，这样吧，便派豫央回去照料一二，希望舅父宽心谅解，早日全愈。”

他们互相提防，即便是骨肉亲情，也在所难免。

花开鲜丽，从来无人过问它背后沾染过多少肮脏不堪的过往，经历过怎样恶心透顶的事情，你以清韵脱俗掩饰你的罪恶滔天，以曼妙秀色遮盖你的穷凶极恶，经年累月的浸润，你早就失去你本来面目，到头来，没有污浊不堪之境你不能再生存下去，这是对自身彻底的无望。

下一章 形同陌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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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枯鱼涸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