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梧桐木下已经有一会儿了。

烈日透过密密层层的树叶，落下点点光斑印在他的衣袍上。庭院里的栀子花被晒得发了黄，只残留些许馨香，蔷薇也很没精神，紫薇却独对骄阳，开得热闹又活泼，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但随之挪开了视线。

每一种花的生存方式都不一样，何须计较。

乌仪从远及近小步奔过来，在靠离他丈余之处放慢了脚步，她低埋着头，恭谨又小心地将汤羹递到他的面前。

他接了过来，往前多走了几步，坐到了池边垂钓那人的身侧，玉碗就呈在他面前。

那人却看也不看，撇过头去，一手扯着杆子，一手向下拉了一拉帽檐。

“这一碗消暑解烦的甘梅汤我亲自端予你喝，你还不满意？”

轩辕琭无奈地笑了一笑，说道：“那你要我如何赔罪，你尽管说予我听。”

他本来还想憋着不说话的，但看他一副装模作样、耐心听教的模样，话又忍不住溜了出来，“我没什么好气的。”

“既然不生气，那何不赏脸喝一两口，你看我端的手都累了。”他趁势将碗盏向他靠了靠，身体也向他贴去，一副亲密无间的样子。

碗壁冰凉，汤水浑紫，单单闻着味道口中便能泌出津液来，他心里略有所动，脑子一混，差点就要接过来。

“我肩臂上还有伤的。”他缓缓补充道。

他这般示好，却又以言语裹挟，真是叫人无语。

唉，算了，他的气早就在他平安归来时就散得无影无踪，他急急要见他，他却总是匆忙而来，急切而走，往往一个照面，连声好都来不及打，这才有所埋怨。

他叹了口气，双手接过来一口就喝了个底朝天。

“他们可有难为你？”他已等不及问他。

轩辕琭摇摇头，“不曾。他所求亦我所求，我们唯一的冲突只是在于互相信任而已。”

他说得轻描淡写，往往避重就轻。

他是一点都不相信他所说的“不曾”二字。

“西南边陲的疫病已经传至羽都，我班师回朝，一路所见比之你们所想的还要严重，但朝廷内外似乎还未有足够的重视，边地守卫仍旧松散不堪，都城百姓人心惶惶，长此以往必要酿成大祸。”

“这几日朝堂已经乱透了，郤□□野失利，哪有工夫顾及民间生死。”

“当务之急是要控制疫情传播，谨防民乱生变，因此我已请令出宫查探病疫事宜，也奏请了祭官禳灾驱疫。”

“你是说你要亲自去重疫之地？”

“父王已经应允，待这里料理妥善，不日便要前去。”

“那你今日是要与我辞行？”衡寂之一脸不悦。

轩辕琭道：“是。”

他浅笑着又说道：“我本来是想请你随我同去的，但寂之你似乎更亲睐于垂纶之乐。”

“你真是——”他拧着眉，黑着脸。但很快他憋不住笑了起来，随手朝着他右肩捶了一拳。

拳头才碰到他肩膀，他眉头轻轻皱了一皱，他便知晓不对了。

“你手臂真的受伤了！”他便要去翻看一番，但伸过去的手被他随即打掉了。

“这种事有什么好骗你的。”他侧过身，将受伤的一侧肩臂避开，“已经不碍事了。”

他一贯逞能，他自然不会相信“已经不碍事”这几个字。

衡寂之暗叹了口气，但他已经没有心思与他细究，他还有更大更多的疑问，他直直看着轩辕琭的眼睛，但话到嘴边又暗自咽了下去。

“你有话要与我说？”他自然是最善解人意的那个。

衡寂之迟疑了半刻，抬了头看他，闷声问道：“你是一早就知道璞玉的身份了么？”

轩辕琭没有立刻回答他。

他便已经知晓了答案。

“先前你把我晾在这里，是不想我插手阻碍你么？”

他虽然知晓他看重自己，不愿自己随他冒险，但对于他的弃离，他仍是耿耿于怀，因而有意嘲刺他。

轩辕琭似有难言之隐，他攒着眉仍不言语，仿佛一时没有找到合适的措辞。

不想说便罢了，我又不严刑逼迫，他一直对自己诸多隐瞒，何曾把自己当做亲挚之人。想到这里，衡寂之只觉得心口发闷，他站了起来，将鱼竿用力往水里一踢，扭头就要走。

轩辕琭拦住了他，“寂之，并不是你所想得那样。”

“他这个人是没有软肋的。”

他笑道：“因为他足够理智，足够清醒，也足够冷血无情。”

他这样说着，一粉衣女子敲门进来了。

“主君大人，您该服药了。”

尾俊端起药碗来，饮了一口，嘟囔道：“这么苦。”

他看了看身旁那女子的脸色，还是蒙了鼻子把药一口喝尽了，他将碗递还给她，笑嘻嘻地说道：“我的好蘅芜，没有你我该如何是好。”

“没有我，还有紫拔，还有路蕊，还有甘沁。”她脸色如镜面平静，躬了躬身，将帕巾递过去。

“唉，你可真是无趣。”他长叹了一口气，将手中的茶水放下，取沾水的帕巾在脸上胡乱抹了一通。

天气燥热，还得喝苦药，真是憋屈。

他砸了砸嘴，口中还是涩涩的。

“你笑什么？”他用手指了一指，跟前那着一碧衣衫的女婢立时便禁了口，她低低埋了头。

“就是你，你过来。”

她身旁的侍婢推了推她。

她惶恐不安地向他走近，还没很近的时候，他一双大手就把她胳膊一拉，往自己身上紧紧靠去。

他揽着她道：“你笑得挺好看的，是不是嘴里有蜜呢。”

“让我尝尝。”他说着嘴巴已经挨上去了。

就这样贴着纠缠了好一会儿，他才把她松开，他舔了舔舌，歪斜着嘴巴笑道：“确是如此。”

“阿蘅说你叫甘沁，果真甘甜如蜜，沁人心脾。”

那女子脸红得若朝霞一般，眼波潋滟得好似一泓秋水，她巍巍颤颤地看着他闪着一幕布星星的眼，不知如何是好。

与他对坐的那粗莽大汉已经见怪不怪。

他给他添了添茶水，添到一半的时候，壶里已经见底了。

蘅芜不声不响地取走了。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门栏口的时候，尾俊拍了拍那女子腰肢，示意她退开。

“轩辕琭那小子不知道对蘅芜灌了什么迷汤，最近她对我一直不冷不热的。”尾俊哼了一声，微嗔道。

“她一向对您冷言冷语，这不足为奇。”樊鱼毫不留情面地指出来，自轩辕琭在此露面已经有个把个月了，她一如既往地对他没有好脸色看，并无区别对待。

尾俊撇了撇嘴，不置可否。

“主君大人，真是没想到那小丫头居然是传言中羽帝早夭的长女，真是可惜了。”他叹了一口气道。

这气叹得真叫人愤懑不平。

“唉，樊大人，你真是嫌我心里不够难受的。”他虽有疑虑，但哪里能想到这里头的事情，也没有料到那丫头有那副能耐，这会儿要有后悔药他都不知道吃了几斤了。

“好在我们疫病已除，困局已解，这多亏了蘅芜姑娘置备的避疫方药有奇效，我们又侥幸接管了淮河流域广袤之地，大人现在亦可安枕无忧了。”樊鱼道。

“接下来还不知道有怎样多的烦心事等着我呢。”他没好气地说道。

“我们虽沾了些好处，得了些便宜，但是一时之利，终归受制于人，那小子想怎样还不是他一句话的。昨夜雷泽来见我，说那轩辕琭传信于我。”他从案上的书册里翻了一翻，找出张纸片扔了过去，“你看看呗。”

樊鱼将细薄的纸片打开，仔细看了看。

纸上字迹丰筋严整，与他那人一般无二，虽然寥寥数语，却叫他坐不住了。

“他要避疫良方？”

“他是如何知晓的！”樊鱼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模样。

这药方是蘅芜改来改去、调整多次才制成的，也不过数日光景，只能说是稍有成效，这中州与羽都相隔不止千里，他又是从何得知，又知晓得如此细密！

尾俊频频点头，他似乎知晓他的要说什么，也明白他的心情。就在昨日，这几句话他已经先说了一回，这吃惊的模样也叫他先做了一遍。

“他耳目众多又野心勃勃，这如何叫我安心。”他长吁一口气，食指指尖不间断地敲着案板。

他将局布好，即便是深渊险滩，你也不得不按部就班地随他涉入，路途凶险，前途叵测，你身不由已，他视若无睹，这样岂止是失望至极，简直是绝望透顶。

“如今事局动荡，我们也只能够随波逐流。”尾俊抿了抿嘴，叹道。

庭外种了许多梧桐，都是茂密繁盛，长得葱郁可人。只是有一株梧桐木，已是盛夏，它却仍然是冬日落尽枯叶的模样。

枝干上垂挂着干瘪的茎叶，寥寥落落的样子与这漫天翠碧格格不入。

这是一株已经枯死的梧桐。

他们就坐在能看见它的一座凉亭内。

“在你府上，我曾经看过她的羽翼，我知道，东郡李家有一种术法可以束缚人的魂魄，禁锢人的躯体，她面目虽然只有七八岁的模样，但是实际上肯定不止这个年纪，这样压制她，是为了不让人察觉出她的存在，因为她应该是也只能是一个刚出襁褓便不慎夭折的女婴。”

“原来你瞒了我这么些时候。”他的话又苦又涩。

“我并非有意欺瞒你，也不是不相信你，你也知道，但她的身份越少人知晓，对你对她都要好。”

他尽管不说话，但未必完全赞同他。

“我虽与她同父异母，但她毕竟是我妹妹，我并不想伤害她的性命。”

“你想保全她，并将她显赫的身份昭告天下，借机打压郤后势力。”他说得清澈明晰。

“那你真的做到了。”衡寂之说道。

他声音沉闷得没有一丝气力，足够冷静又过分疏离。

轩辕琭沉默了。

“寂之，我知道你对我所作所为有些看法，但是这已经是折中的办法，我无法顾及你们所有人。有些事情，我不得不这样做。”

他还想再说两句，衡寂之点了点头，他虽然面目疲惫，但已经表示了理解。

衡寂之脸孔忧戚，声色沉闷不堪：“我只是担心这样下去，我们很快会形同陌路。”

他与他政见不合，观念不同，想法不一，很容易产生冲突，越到后面越会彰显。

轩辕琭心中必然比自己还清楚这一点。

因而他再次陷入了沉默。

“真到那一天的时候，我头一转就跑了，怕什么呢，你还能对我怎样？”衡寂之突然调侃地说道。

这气氛实在压抑，他这样的人是一点都受不了的。

到时除了心痛一下，其他都还好吧。交心这样的事做得彻底，将来就可能错的彻底，但也确实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毕竟这都是当初自己的选择。

“我可能言过其实了，你不必太过在意。”衡寂之说道。

他努力地想表现得轻松一点。

轩辕琭眼里落满忧伤，伤痛难以言清，一时之间，夏日午后的亭檐上似结满霜凌。这样的寂寥，这样的凄楚，这样的冷清，没有一丝温度。

“寂之——”

就当我自私也好，就算我无耻也罢。

“无论如何，请你不要这么轻易地放弃我。”

如果你要这样待我，我将要陷入怎样的黑暗。

他神情落寞不堪，他说道：“我也不会让你这么容易离开的。”

下一章 自我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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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形同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