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饮难醉，永夜难消。

他披着轻薄月色，走在冷巷之中。

夜幕沉沉，万籁俱寂，只有脚步似踏在心头，发出“哒哒”的声响。

不久，似乎起雾了。

瘴雾将他瞬间淹没，如误入仙阙，堕落云海，却又在须臾间，刮起风来。

很快，夜风将浓雾吹散。

他的面前盈盈立着一个纤弱的人影，她云鬓高挽，长裾曳地，发髻处一朵山茶，明艳得好似随时会落下鲜红色的泪滴。

她的身影比烟雾还要稀薄，仿佛一声轻叹就能将她吹散。她的头微微向他偏转，但并没有转过脸，似乎是轻笑了一下，她曳起衣裙，迤逦而去。

月色迷离，花影婆娑，天上的星辰似眼眸闪烁。

他急步趋行，乃至疾走如飞，却始终不能追及，更是无法碰触到她。她轻步缓行，自始自终离他方寸有余。他眉头深锁似万山覆压，赤瞳里俱是烈焰火海，他的脊背处发出“兹拉”的声响来，即刻便要展羽飞翔。

她骤然停驻。

若一只栖花的蝶，一滴挂叶的露。

他忍耐不住将手伸去，指尖刚触到她的发丝，她便烟消云散，无影无踪。

“小西。”他不由自主叫出了声。

空荡荡的宽巷，只有回音在耳边飘荡。

他惝恍迷茫，不知所措，奔行的脚步渐至停滞下来。

他一停下来，蝉噪之声便钻入他耳中，他抬头，云雾已将暗月拢住，天地越发昏暝，一只鹰鹃突然叫了起来，叫声凄厉万分，诡异无比。

巡夜的兵将从一侧奔跑过来，烛火摇曳在他苍白无色的脸上，周徇手下的一员小将认出了他，齐齐叩首，向他问安。

他茫茫然再向那小巷看去，斑驳的石壁被凌霄花枝缠透，娇艳的花缀在满目的鲜碧上，浮糜而诡丽。

这是死巷，明明一眼便望到边际，几步便被拦截，他却跑了这么久，追了那么远。

他仓惶地向后退了几步，一个字也不能说出。

他醒了过来。

接连几日，他都做着这样的梦。

他起身倒了一盏茶，一口饮了下去，随即又添了一盏，往腹中倒去。他抬袖抹了下额间冷汗，推门而出。

夜色凄迷，月朦朦胧胧，似现不现，天近似要亮了。

他来到这里的时候，巷内已有行人来往。

那堵壁墙被凌霄花缠得死死的，花枝鲜绿红艳比之前所见更为醒目。这是一座府院的外墙，它的大门被壁石封堵得严实，就连靠近这壁墙的侧门也被一并堵了起来，显然已经荒废多时。

在这燕怀之地，因为病疫之重，往往祸及满门，随处都可见这样被废弃的府院。

近日他精神时有恍惚，于此空地站了许久，心神稍安，方才转身。

“昔有美人，在水之滨，菱菱萦波，灼灼出水，长夜漠漠，辗转无为，见之不忘，我心凄枉，思之欲狂，吾梦相往，若存若亡，涕泪怀伤。”

他的脚仿若被钉住一般，额间俱是细密汗珠。

下一刻，他越墙而入。

茜草沾着微凉的晨露，漫过他的脚踝，细碎的野花似绽非绽，落在翠色里，花茎纤弱，迎风摇摆。

一丛茑萝缠绕在石阶上，顺着柱石攀援而上。它蔓叶纤细，姿容艳丽，在这枯寂无人的院落里，实在太过惹人注意。

另外有几株石榴落了花，似乎将欲结果，欲结未结，很是寥若。

愈长愈盛的夏草几乎将庭院内这条小道淹没，月色若薄纱透下，映照得昏黄无度。道路境头是一道拱门，穿过去了，他便见到一池的白蕖。

一个女子背对着他，坐在池畔，正轻吟歌唱。

“昔有美人，在水之滨，菱菱萦波，灼灼出水，长夜漠漠，辗转无为——”

那女子身姿纤细，袅袅若谷底轻烟，亭亭若山间翠竹。她鞋袜除在身侧，光洁的双腿搭垂在水中，浅浅摇曳。

她发髻处一朵鲜红色的山茶，光彩耀目。

他面色惨白若霜，身躯僵硬如石，清冷的眼眸里满是哀伤，几乎是跌撞着，他向前迈了几步，却又像是被藤蔓缠住，停在那儿，不得动弹。

他似要将手中空拳握碎，可即便攥碎了，他也不可能控制住自己想要碰触她身影的念头在脑中肆意窜流。

他既想要轻触，又不敢去碰触，他唯恐，她若之前那几次一样，像一缕烟，一朵云，一团飞雾，消散得好似从未出现。

她是他一枕好梦，易醒难入。

霞光被云雾遮住，似明不明，似晦非晦。

“——见之不忘，我心凄枉，思之欲狂，吾梦相往，若存若亡，涕泪怀伤。”

她歌声清朗明丽，若山间清泉击石，林中微风拂叶，身前指绕青丝，萦萦然而往复不绝。一曲唱完，她便不做声了，寂静而空荡的荒宅里，只有她手拨莲蓬，搓揉莲衣那细碎的声音。

他精魂似被这曲音一并抽走，心木木的，仿佛也在这池中浸过，现正被她握在手中来回搓磨。

她缓缓撇过头来，轻笑了一下，风将她面庞的散发轻轻拂起，他几乎便要认为她会随此风而消逝。

心遽然被针尖所刺，方才的木然空洞被剧痛瞬间替代。他便要上前捉捕，这如梦似幻的虚华无度。

脚还未提起，便被藤蔓绑缚，心被倒在尘土里，倾压碾覆。

她安安稳稳坐在哪儿，只微微侧过身，转过头，将一捧莲米递过来，甜甜对着他笑。

“你吃吃看——”

“月光和清风的滋味。”

下一章 蕉鹿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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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好梦易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