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御，你醒醒——”

耳畔有一个熟悉的声音。

他想要睁开双目，但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眼前只有仿若陷入迷雾般纯白色的光。他迷茫不知所措，松懈的念头刚一萌生，这光雾便微弱得即要消失，他挣扎良久，却始终在深暗无底与目眩神昏中游走。

“扶御，扶御——”那个声音还在呼唤自己。

有一百一千个念头在撺掇自己睁眼，就有一千一万个念头想要自己闭目。

他太疲倦了。

她的身影在他脑中无限放大，隔得很远，又似乎离得很近，像一朵白色烟云。她低垂着目，轻予他一笑。

“是我——是我把你吵醒了么？”她似在耳边轻喃。

千般缱绻旖旎，万种柔情蜜意，尽覆心头。

他彷徨无度，迷蒙失路。

“扶御，你快醒醒！扶御，扶御！”不是已经醒来？为何说我仍身处梦境？他的头痛得就要裂开。

“琭儿——”有个声音轻声呼唤自己，“你不能够再睡了。”仿若针尖扎刺心头，利刃划割皮肉。

突然间天旋地转，光华消散，她一下子破碎开来，若一面跌落在地的菱镜。

“扶御，是我。”

衡寂之拍着他的面，“你睡得也太死了吧。”

他才发现自己已然睁目，昏眩的光感亦已消散。

“我叫你这么久才醒，是否又很晚休息，你到底什么时候能把我的话放在心里。”他不满地说道。

轩辕琭没有言语，他将手臂撑起躯体，从塌上翻下，很快又将房门打开。

汹涌的日光立时将昏暗淹没，强烈的光芒险要刺伤他的目。

他退后两步，回到房内，即以罐内冷水浇面。

“扶御？”衡寂之方觉异样，不禁正色。

“下过雨吗？”他无头无脑来了一句。

衡寂之对于自己所知的问题向来没有抵抗的能力，他立时回道：“先前下过一阵子，后来就停了，天也放晴了。”

那么大场雨，又下在这将醒未醒的晨间，这睡得未免也太沉了些。

“扶御，你面色很憔悴。这几日休息的不好么？”他那句“我看得找个医士好好瞧瞧。”还没说出，他便先用话堵了他的口。

“你找我是否有重要的事？”他用巾帕擦了擦面，又按了按发疼的头。

这话真是提醒到了衡寂之，他急急匆匆地过来叫醒他，不就是为了那档子大麻烦事。

“昨夜朝内回报，不知暗中用了什么样的方法，郤后已被解除禁令，翌日便将宣旨。”

“这在所难免。”他虽然落拓而颓丧，却一点都不意外的样子，他在门边踱了又踱，转过身来问他，“那边可有音讯？”

衡寂之摇了摇头。

“我已经加派人马，势必要保她周全。”他说得倒还笃定，可心里确实没有一点把握。

“陈平那边可有进展？”他仰头舒展了一下脖颈，微凝了一下双眸，头痛仍似尖刀搓割。

“我去看看吧。”他似乎知晓答案，没等衡寂之回他，已经下了决定。

外头明亮得有些过火，他久处暗室，十分地不适应。但他只是稍作犹豫，片刻之后，终而将脚踏出门去。

日头晃得人晕眩，白色的光刺得他眼痛。

“莘宁，莘宁——”

听到他叫唤，从旁室里出来一个侍从，他面色白皙得似抹了层粉，他慢悠悠地走近，更是磨磨唧唧地屈身，似要磕头行礼。

轩辕琭摆了摆手，直截问他：“昨晚我可有出去？”

他装模作样地略略行了个礼，掐着他尖细的嗓音说道：“公子起居皆是乌仪所料理，奴才——”说到这里，他故意拉长了声音，似有万般委屈。

“前几日她睡得晚了，昨夜我叫她早些休息。”

“奴才也是按照惯例，过了戌时便与其他人一同去睡了，奴才实在不知——”他奉命“侍奉”自己，常常暗随左右，岂能不知？

但他已经无心与他周旋，拂袖便要移步离去，乌仪从另一侧快步赶了了过来，伏地叩首道：“公子昨晚并未外出，乌仪怕他人服侍不周，擅作主张，亦在外室守了一夜，期间曾听到公子梦呓之声。”

“哦。”他似乎怔了怔。

“扶御，你怎么了？”衡寂之看出了异样，他眼见着他咬破了口唇，嘴角溢出鲜红色的血来。

“寂之。”他仿若灵魂出窍一般直直盯着自己，沉默不语。

“越真实的便越虚幻。”他的手捏了她下颚，细细地端详着她的面容。

轻抿的唇角，紧蹙的眉头，还有满目的哀伤，宛若一碧深潭之水倾注而下。

“你做的真是出人意料的好。”他笑着赞道。

听到他这么说，她眉蹙得更紧了，并不自觉地垂下眼眸，想要避开他的目光。他笑了笑，即在瞬间收紧了扼她颚骨的手，将她的头高高抬了起来。

一落而下的冰冷泪滴旋即跌坠到他掌侧虎口之处。

“你总是太过清醒，因而不会享受应得的快乐。”他将扼得发红的那张脸松开，垂首轻舐手中沾染的咸苦。

“不过，这也正是你有趣的地方。”他从塌上下来，站到那一排泛着森森寒意的刑具之前，慢条斯理地挑选。

他的兴致不知为何被挑了起来，床榻之上那名女子不由得捉紧了帷幔。

“他清明的神志已渐被剥离，就快要成功了呢。”他拿了一件，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又轻摇了摇头，放了回去。

“那个声音是？”他背对着她，指腹不断摩挲在各式的刀具上。

“嗯？”

没有当即回应叫他很不高兴，她从语气里听出了不耐烦。

“是他的母亲。”她抿了抿干涸的唇，迅速回答了他。

“应是他已故的母亲。”

他心里一定很绝望，因为这是他确然不可能见到的人。

换而言之，如果见到了，那必定是在梦中。

这样惨痛的事实怎能不叫人清醒？

那么自己呢？她也应该死了。

“因为只是在意识自我逐渐清醒的时候，告诉你这是梦，你才可能认清这是梦。换句话说，只有在他愿意清醒的时候，他才有可能真正清醒。”

他已经来到了她的面前，手上提了软鞭。

“若然他不愿意清醒呢？”

他笑道：“因为刻骨的愧疚与深挚的爱意，他始终不能相信你已死去。”

她惊愕之下，面色白惨，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因为梦里梦外感觉都是真实的，他又怎样区分清楚？他会不可控制得去想到底那一边才是真正的虚无。”

他一点一点地向她逼近，唇角带着明显的笑意，“他早已分不清现实与虚幻，最终只会选择逃避，慌不择路地逃避。”

“而你是他的希冀，他的梦幻，他的不归路。”

“怎么了扶御？”

“哦？”他似是恍神，忘记方才是他叫自己在先。

但他旋即恢复过来，敛容正色道：“陈平这里恐怕应付不过来，府内粮米也支撑不了多时，我需要你出门一趟。”

“好，我会亲自去趟洛府，沿途搜寻他们的讯息。”衡寂之兀自点头道。

“不是。”轩辕琭摇头，“你要去西南泯水郡。”

衡寂之睁大了双目，显然没有听明白他的意思。

“有两拨人马，一路自西向北，途径洛府，一路绕道西南，自泯水一带向北潜入燕怀。”他的头仍旧昏沉得厉害，只说了两句，便停下来，饮一盏浓茶。

“你要我广布人手，胁从接应是为掩人耳目？”衡寂之蹬时跳了起来。

轩辕琭拧了拧眉心道：“你稍安毋躁。我并非有意瞒你，只是假戏要真做，才会没有破绽。”

“谁说我不会做戏的！”他虽这么嗔怪地说着话，面庞也是诸多不满，身子已经坐了下去。

“我让奚真一人隐其踪迹，赶赴西南，前几日还有讯息回报，说已经与她汇合，并安全到达泯水，不日便可归来。只是这两日却再无音讯，我担心事有急变，想要你——”

“好。”他听明白事情经委，当即点头答应，“只是，你——”，这“叫我不能放心”还没说出来，他就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

“我安好无恙，在此静候佳音。”他连连颔首，表明心中了然之意，将他那些聒噪之音堵得严实。

从府内出来的时候，日头更盛了些。

阳光晒得人焦渴无力。

他的头还是一抽一抽地发痛，这种疼痛叫他不能很好地思考。他必须花费很大的力气集中精神，并尽量缩短时辰，以解决手上的这些麻烦事情。

如今郤后已经脱困，不日她必有动作，他必须尽可能地赶在她行动之前把燕怀的事情处理干净。

这里耽搁得越久，便越麻烦。

但现在他已经被困在这里太久了，早已超出了预估的期限。

他手上的良方对病疫只能短暂控制，并不能很好的治愈，这是尾俊给他使得一个绊子，是对他的一次试探，抑或是一个警告，也是对郤昭势力的一番示好。

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服服帖帖地安心办事。

他要故伎重施，左右逢源。

持续又强烈的钝痛感逼得他不能再作思索，他若是现在手上握剑，一定会忍不住亲手剖开自己脑门一看。

“殿下，您怎么了？”

“殿下？”

轩辕琭定了定神，看清面前是巡行的兵士，领首的是江伦。

“殿下，暑热易伤津耗气，如今正午，日头正是毒辣，您是否有所不适？且燕怀现下不甚太平，虽有禁令，但难免会有乱民心存侥幸，肆意妄为，属下斗胆冒犯，殿下您还是不要——不要四处乱走的好。”

轩辕琭点了点头，对此犯上直言并不计较，甚而有所赞赏，“我是应该回去了。”

他道：“江伦，你们从昨夜巡行到现今，也该作休息了。”

江伦先是一脸的迷惑，随即上前解释：“回禀殿下，我等领三队，轮流值守，昨日夜巡的是洪岩一队。”

轩辕琭面色青灰，他紧闭双目，施法凝神，睁眼之时，江伦仍旧立在一旁回话。

“请殿下宽心，我们有充足的休息，保证充沛的精力，以守卫燕怀——”

他退行几步，头痛得愈加厉害。

之前所有的一切都是梦么？

那么现在呢？

满墙的凌霄花开得鲜丽无比，碧绿与鲜红两相映衬，在烈日的照耀下，愈现光彩，他的双目突然若刀刺一般地疼痛，他赫然发现自己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昔有美人，在水之滨，菱菱萦波，灼灼出水，长夜漠漠，辗转无为——”悲戚的歌声穿墙传来，那堵花墙上隐约可见人影。

那袅袅身姿淡若轻云，飘然而来，又倏忽而去。

她回眸轻笑，低低唤了他一声。

“扶御——”

仿若梦境之中，他茫然不知所措，迷乱之际眼前倩影消散，徒留蒙蒙黑暗，突然有道声音轻唤。

“扶御，你做梦了么？”

下一章 至死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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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似梦非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