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恍若隔世

郎小西是被烫醒的,不知道昏迷了多久,朦胧睁开眼来,就见雾一样的影子在跟前晃动。那人用手背贴试她的额头,略略停了片刻。

“看样子不太好。”他转过身,吩咐道:“让她泡上半个时辰热水,不到时候,不要让她起来。”

她笼笼总总听到这几句话,看着面前不断闪动的模糊人影,如坠云雾。

三四月间,杜鹃花贴地而生,铺山盖岭,令人眩目。她花开潋滟,灿若云霞,见花不见叶,将这静寂的山林染得热闹喧哗。

潭水之外,密林茂处,搭了几处营寨。

前边领路的兵士掀起帷帐,躬身请入。

白子司唇边挂了浅淡的笑意,他似乎已经知晓见者何人,弯腰而入之时开口说道:“我说是谁这么大的架子,原是圣君黑帝。”随即递上一道醉符。

席间那人黑衣墨发,于双眼处覆了一层白布,扎系在脑后,容止之间显出万分尊贵来,却盘绕着说不出的凛凛杀气。他不急不慢,直到符咒临面,方才抬手,旋即撤了那咒文。

旁处的守卫兵将立时拦了过来,那人挥挥手,道:“不得无礼,你们都下去罢。”

他的声音箜篌清谷,比之白子司更显得清明萧瑟。

身旁的兵将稍有犹豫,却仍旧退了下去。

“玉浮君别来无恙,暂请入席,我为你置了消肝烂肠的清酒。”他持了酒杯,见白子司跪坐而下,目光怔怔,不言不语,不声不响,恍若入梦。

“怎么许久不见,胆子变小了么?”他笑言:“李玉浮,听说你如今嗜醉成性,怎么,还有你不敢喝的酒吗?”

“既是美酒,便是下了穿肠烂肚的药石,我也喝得。”说罢,也不用盏,他持了壶便一饮而下。

“都道你是酒痴如命,我今日来看,不知你可有几时好好品了这美酒,纵然琼浆仙露,若是如你这般吃法,也与饮水无异,实在暴殄天物。”

“是这样么?镰若?”白子司唇间带着他惯有的笑意,轻提袖口擦拭沾染在嘴角的水迹,“我倒是觉得,若与世人一般金樽玉杯,赏酒玩物,才是糟践了那好东西。世间奇物,有好物者喜之,莫不是赏之又赏,心痒不已间仍是抑住欲念,殊不知,极尽酣饮,放纵心欲,才是天道合一,人间极乐。”

他说的这般畅快肆意,心里却又想到自己对她说的话来。

“随心所欲是很危险的。”

“你真的可以一直心安理得吗?”

他不能,从来没有。

表面上肆意纵情,心却不得安宁。

这样说来,真是万分讽刺。

黑帝镰若嘴角噙笑:“你伶牙俐齿,我便从未胜过你。”

他的眼蒙着白布,看不出喜怒,薄薄的嘴唇似乎带有病态的红艳。

“尊上,一切已经准备妥当。”门外传来声响,不高不低,不卑不屈,白子司听出正是方才传话的男子。

“进来罢。”黑帝镰若面色澄静,他的目似乎隔着布都能透出凌厉来。

继而营帐外的一群披锦挂霞的女子鱼贯而入,走在末端的便是那应声的男子。

“倒酒。”

“是。”

那少年不过二八年纪,却显得持沉老练。他连番击掌,示意歌舞起乐,随即跪伏在他身边。

“然荣为先生斟酒。”他低眉顺目,操持着酒器,“请先生放心,那位姑娘已着人妥善照看,现正沐浴驱寒,医士也在外侍候,并无大碍。”少年态度恭敬有加,却是一半让他心安,一半威胁警示。

“在夜君这里,我自然安心。”白子司红唇上浮出一丝清冷的笑来。

“如此,我倒记起要谢谢你,若不是你及时赴水相救,恐怕这会有的我烦忧了。”

“先生旷达怀远,然荣不胜惶恐,先前为了请先生过往,多有冒犯,还请先生恕罪。”他跪伏身侧,头垂于地,十分驯顺。

白子司持了酒来喝,没有言语的时候,他就始终这样跪着。

镰若倚靠在软塌上,抚着趴跪在自己身侧少年的头发,漠不关心。那少年讨好似的把身子缩在他怀里,十分亲昵地把头伸在他身下摆弄,不时发出**之声。他目视着前头歌女舞伶,持着杯酒来喝。虽然眼前缠了一层白布,却似乎能见着歌舞一般,只是神色一直冷冷清清,不发一言。

白子司饮尽杯中酒,见然荣仍旧一动不动地跪着,笑了:“你这样跪着,倒叫我喝不上酒。”

“然荣侍奉先生不周,请先生一并责罚。”

“你这样叫我很为难。”

“不劳先生动手,然荣自请责罚。”他重重叩了三记响头,抬起身,左手发力,用力撞向右膀,崩地一下,直截打断了一臂。

“还望先生满意。”他的额头破出血来,折了的一臂搭在身侧,强忍了痛来说话。

“不敢不满意。”

“先生——”他还要说话,白子司打断了他,“斟酒吧。”

“谢先生。”

白子司接了他的酒,一杯接一杯饮下。

两个人的心思都并非歌舞和美酒,如此各怀心事的喝着,便有几分醉意。

白子司拧了拧眉头,停盏道:“镰若,你请我喝这么多好酒,我很欢喜,只是你要问我的事,我不知道,你要我做的事,我也办不到,不必浪费时间了。”

黑帝镰若摆了摆手,撤下身旁的侍童舞姬,转过来“望”他,他面上浮出凉薄的笑意,周遭不寒而栗的煞气更是让人退避三舍。

“你既然知道我要问什么,真认为一句‘不知道’就能搪塞过去吗?”

“若是不能,我也没有什么办法。”

白子司仍旧笑着,袖口一挥,抽出一道烈符,直直朝他面门。

镰若起手接住,回头就是一道“焚天咒”,燃起熊熊烈焰,逼迫白子司连连退避。

白子司亦非等闲,他存思运气,徒手画符,瞬息之间,结了十二道密符层层压去。

那符咒急烈,未及展开便已见得来势汹汹,一旁观战的然荣也看出了端倪,强行挡了一二,立时被击倒在地,吐了口血沫来。

那余下咒符却并未停滞,急如闪电而去,不偏不倚的击在镰若胸壁,他面色突变。

“镰若,你额间布着黑气,发色也越发黑亮,接我咒符虽也算快,但气息间已有仓促,脉象应是极为不稳,与之你我十几年前相比,差的太远了。”

白子司知道再斗下去没有什么意思,收了法咒,道:“我虽不知道师父他们所施咒符有何处厉害,但也略略忖度过,料那‘暗诀’压制你真灵,禁锢你法力,并使你精气渐消,如今看来,却是如此,着你气息来度,不要几年便会形神殆亡。”

“你还是那么精明,总是骗不过你。”镰若脸色煞白,忍将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尊上,您怎么样?”然荣不顾自身伤痛,去扶身形不稳的黑帝镰若,却被他厌弃地推开了。

他咬牙跪到白子司面前,连连磕头:“先生,求您救救主人,求求您。”

白子司俯看脚边的少年,目色清冷无度,“我早已说过,我没有办法。”他想要抬步离开,发现双脚已被他死死抱住。

好个死缠烂打,镰若,你落魄至此,可是咎由自取?

白子司抬手便要起咒。

“先生没有办法便是没有办法,然荣你苦苦纠缠,有何意趣?只是还请先生留些薄面来,我家大人听闻先生来访,十分欢喜,定是要见一见的。”

白子司抬首,见到之前与其斗法的女子,她红衣似火,冷艳妖异,挟持了一女孩,笑盈盈地向他走来。

“白子司——”

正是郎小西。

郎小西此前初恢复清明,正在沐浴,突然之间这个女人闯了进来,硬扯了她出来,叫她生生惊出道冷汗来,这会见到白子司好模好样地站在面前,心里才安妥些,急急想要奔过去,却被那恶毒女子牢牢牵在手里,离不得身。

“你家大人?”白子司略一沉吟,哼笑了一声,“镰若,看来你日子果真不好过,如今什么人也敢骑到你头上来了。”

镰若淡淡一笑,扯了安息咒,径自休养。

“先生好风采,不过说话还请注意些,尊上在这里,你我皆不得放肆。”那女子眯着眼细细瞧着白子司,让郎小西浑身毛都要竖立起来。

“哦?”白子司笑道:“你年纪轻轻,口气倒是不小,不知道本事怎么样。”

“先生还请息怒,您风姿卓然,神采绝绝,先前是奴家不识好歹,想要强留先生在此,从中阻挠,却也受了惩教,现在断是不敢再与先生过招,只不过,奴家想请先生喝一杯酒罢了。”说着,她摆头示意,她身边的旁从便端上两只灌酒的杯盏,她从袖口掏出个宝瓶,往其中一只倒入药粉。

她端起来,摇了又摇,笑道:“先生喝一杯,我这身旁娇俏的小娘子也喝一杯。”

可恶,郎小西暗骂道,这不是当着人面下毒吗?你当我们是傻子,任凭你吩咐?

“繁缕,你对先生如此无礼,当真不顾及尊上在此吗?”

“然荣,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你还是好好照看你家主人,免得他又呛咳了昏死过去。”

“你——”

那女子见白子司迟迟没有回应,脸上堆着笑,端了那有毒的杯盏,伸到郎小西面前就要灌。郎小西哪里肯乖乖就范,自然拼死拼活地抵抗。

那人虽为女子,力气却比她大了不少,钳制住她,就如男子戏耍一般,便要倒入口腹。

白子司早见了她揽在郎小西腰腹间的白刃,那傻丫头若是再使把力纠缠,这刀便恰恰然插进去。他看在眼里,却见郎小西浑然不觉,仍旧胡乱相抗,只好上前两步,一把夺过那杯盏,一饮而尽。

郎小西愣在那里不动。

身旁的女子哈哈大笑起来,把脸凑近她,用不低的声音,调戏她道:“宝贝儿,你真是管用。”说着便一下把另一盏酒灌进她口中,这才放开了手。

郎小西被灌得进了鼻腔,浓烈的酒气播散开来,直呛得她弯下腰来咳嗽。

白子司颇为无奈,边去扶她边拍打她的脊背,帮她顺气。

她一面咳嗽,一面着急着说话,“你怎么样了,她给你喝的是什么?”她呛咳着拉着白子司的衣袖,紧张问道:“你会死吗?”

白子司哭笑不得,“那倒不至于。”

他瞧见她狼狈模样,笑着叹了口气:“不过,可惜了这杯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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