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刀剐生焚

无边无尽的蔚蓝色的天与同样碧蓝碧蓝的海,轻云朵朵,波涛阵阵,风里带着湿漉漉的咸味,叫你一头的发都带了粘腻的湿滑。

天海茫茫,星辰淼淼,风在耳畔呼啸。

这样的飞行已经持续了多时,他不言语,郎小西自然也不敢多话。

直到从碧蓝色的汪洋大海再见到黄赤赤的土地,郎小西以为这下总要休息了吧,不曾想,澹台扶御仍旧不发一言地埋首飞翔。

饶是她在心里告诫自己千万遍,还是按奈不住地开口了。

“扶御,你累么?”不出所料的石沉大海。

她看着他不辨喜怒的那张脸,隔了半晌,忍不住小心翼翼道,“你的伤还好吗?旦夜飞行最是耗气伤津——”

虽然没有回应,但沉默也是一种鼓励。

她继续说道,“你这样不眠不休的恐怕不妥,我们是急着去哪里吗?如果不着急的话,我想我们——”

“闭嘴。”

想说的话被堵在胸口,真是难受。郎小西狠狠吞咽了下口水,想要压一压内心的愤懑,更忍不住叹了口气,她将搭在他脖颈的手臂往外抻了抻,脖子更是左右晃了晃,她就不信她一个不出力的都浑身难受了,他挟了她整日整夜的飞能好过?

“别动。”

他这话立刻叫她浑身立刻僵硬起来,便连呼吸都变得战战兢兢的。她的手臂就那样悬空挂着,既不敢伸上前去,也不敢收走,就一动都不敢动地僵持着。

这样看来还真是滑稽,澹台扶御皱了皱眉,叹了口气,似是万般无奈。

“不要让我分心。”

她睁大眼睛,不明所以。

痴傻的模样却也叫人无可奈何。

“你不抓紧一点,是想掉下去么?”

这么说着,他揽她腰肢的手便有些松动。

“你别松手!”她急得大叫,手立刻将他的脖颈攀得死死的。

愚蠢又笨拙。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眼眸中满是嘲弄。

郎小西一脸狼狈。

“那有空地,你放下我,我自己可以走。”似乎是生气了,态度也算强硬,比之之前的唯唯诺诺,大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豪情气概。

耳畔是他嗤笑的声音,“难道你还不明白?若你不在我的掌控之下会怎样?”

他眯着眼笑道,“别费心思了,想要让我放下的只会是一具尸体,你要庆幸我现在还没这个念头。”

“我不会说任何事情,不会对任何人说,我——”她目色灼灼若烈火地申辩,似乎下一刻,她真会举手起誓。

可是话说到一半,她自己便住口了。

“你觉得我应该冒险相信你?”澹台扶御淡淡地笑着。

她怔了怔,兀自摇了摇头。

月隐在云雾之下,繁星点点若银河流淌寂静的心波。

明明伸手可摘的东西,事实上却离得那么远。

“澹台扶御,这真是你的名字?”

她的手攀在他的肩臂,指尖不自觉地在他肌肤上刮擦。

他蹙眉看了看她,她却直直地看向自己,眼里尽是无端的苦楚与哀痛,叫人看了心惊,尽管揽在怀里,夜色下,却总有一种虚无缥缈的不实,以至于他会晃目,觉得眼前不过是一场荒诞不经的梦。

一场可以放纵现实、无所顾忌的梦,而她仿若深海妖灵,山谷鬼怪,是这梦里最不可思议的存在。

“是。”他眯着眼,点了点头,甚至还笑了笑。

“濮阳郡的澹台氏?”她的声音哑哑的,眼里却是绝望。

“濮阳郡的澹台氏——”他跟着念了一遍,转而笑笑反问道,“在北郡乃至中州,现在还有几个澹台氏?”

她怔住,随意刮磨的指尖骤然停滞。

“你想知道什么?”他冷冷地看着她。

她一双目湿漉漉地看向他,茫然又不知所措,不知为何,他看了心头发闷。

他眼眸里结出寒意,连语气也变得生冷起来,“你为何不问下去,雍南濮阳郡的澹台氏,我到底是其中——”

“你不是。”她突然打断他的话,斩钉截铁道,“当年澹台氏被夷全族,人所共知。”

“你不可能是澹台氏。”

她咬着唇,说这话的样子几乎是要哭了,“绝对不可能。”

澹台扶御双眉紧蹙,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风在耳畔呼呼作响,那目光若尖刀利刺恐要将自己戳伤。

郎小西面色白惨,心乱如麻。

“是么?”他忽然笑了笑,言语冰冷而满带嘲刺:“你就这么肯定?”

“我……”她张了张嘴,几次想要说话,最终不知为何只是摇了摇头。

“我……好累……”她避开他的目,呐呐道,“我不舒服,想休息。”

他将目光从她身上抽走,揽她的手更用了几分力,在几乎以为他不会再理睬自己的时候,她听见他说,“若是不能在晨昏前离开这里,会很麻烦。”

风似乎比初时大了,刮在耳边有些疼,月像涂了一层薄薄的胭脂,一点一点地晕染开来,最后淡得几近于无。

大片大片的云遮盖了整个天幕,太阳似乎出不来的样子,即便出来了,你也见不到他的半点影子,天色晦暗得一如夜间。

仿佛一切都将被吞噬。

这与多年前的那个阴沉沉的白日是多么的相似。

天空中,黑云翻滚奔腾着,整垛整垛地堆积,越来越密,越来越低,若千军万马带着不可控制地掠夺,直直压下来,让人透不过气。

燃烧的火焰,滚滚的浓烟,将天地相连。

永安十三年,仲夏之交,濮阳郡澹台氏起兵谋反被株,族内一千三百六十余口皆以罪法刀剐生焚,连一个婴孩都没有放过。

暗牢里只有一扇菱镜大小的窗,她呆呆地看了几日,那烟火都未曾熄灭过。

嘶喊声,尖叫声,痛哭声,怪笑声——她隔了那么远,却似乎能听到,真是折磨人。

刑场就设在故城南郊十里坡下的花溪坞,据说那里春末夏交之时,群花遍地成溪,百鸟相鸣成趣,是郡城里的人踏青玩乐的一个好去处。

为什么选择那里,可能是那里足够大,足够宽敞,能够堆得下这么些个人吧。

头一日的火将天地都染红了,花草一夜焚尽,大火接连烧了七日,烧得方圆百里一根木头都没有了,此后那里便荒废了,再也无人涉足。

她再次去到那里的时候是在三年后的凛冬。

大雪压塌了去往京都那条主路上的一棵大树,参宴的马车一时过不去,便改道走小路通行。

那条路已咸有人走,虽然在大雪之下找不到当日的半点痕迹,但在这纯黑月夜,森森的寒气依然叫人很不舒服。

在软轿里侍奉的正是那日的主刑官。

“死那么多人的地方难免瘆人。”起初他是不大乐意谈的,许是饮了两杯酒,又有美人在陪,便经不得纠缠。

他说道:那几日天一直不大好,总像是要下雨似的,我担心赶不及因而要亲自动手。

他的目光停留在车外的雪地上,月色清冷无边,与这遍地的白交相辉映,他摸了摸手上的玉戒,回忆道:有个小姑娘只有四五岁的模样,抱着我的腿说怕。我说钻到我袍子里去就没人看到了。她还真信了,就要往我袍褂里钻,可我挡着呢,她怎么也钻不进去。她就哭了,说自己太大了,躲不了。旁边的参将大人笑了,说你把腿砍了兴许就能钻进去呢。她哭得更凶了,许是明白了我们是恶意逗弄。

“后来呢?”他身旁一个女子依挂在他身上,听得津津有味,看到他停下来,黏滋滋地连声追问。

“哪有什么后来呢。”主刑官道,“参将大人果将她的腿砍了,抱了她扔进那火池子里去。”

“啊!”

“不是你要听得么?怎么还怕上了!”不知是真心害怕还是刻意求取怜爱,那女子挨得他更紧了些,起伏的胸口就在他心口处贴着,他看着发笑,“你们不知道,参将大人回来说——”

讲到这里他突然停下了。

“说什么?”那女子娇嗔道,“大人您真坏,哪有话讲一半的!”

“不是我不愿讲,你看她面色不大好,约莫是吓着了。”他指了指她。

郎小西的面孔白得比这满地大雪还要厉害。她抬了头,眼里似是噙了泪,顿了一顿,她轻微地抽了抽鼻子,楚楚可怜道,“大人,您这马车非得开这么快么?”

“我——我真是晕得难受。”她抱着臂,怯懦懦地像一团可任人搓捏的细软雪球子。

“哈哈——没法子,不快些,去迟了,说不定得把你们两个都赔进去。”主刑官大人笑了笑,将她拉到自己大腿上坐着。

这玩笑叫那女子嗤嗤地笑了。

郎小西实在笑不出来,只把脸紧紧埋在男人的胸前。

耐不住那女子的怂恿,主刑官又继续说道:“参将大人说他抱了那半截身子的女孩走过去,将要松手,那女孩小声说——她幺弟小些,求他让他躲进去。”

“真是可怜!”那女子捂了嘴,神色戚然,似很是同情。

“是呢,当时我听了都有些动容。”

“那您真让那娃娃藏起来了?”她面上的表情变得很快,比白日的浮云还要迅疾。那睁大的眼睛显示出满面的不可置信。

“说笑呢,谁有这个胆子啊,这些都是谋逆牵连的死徒,无论大小、男女,一个都不能留的。”

“大人,还是您好,在刑场什么都能知道,那时我也想去看看呢,这人里人外围了个结实,我是连一个影子都没看到,尽去看烟火了。”那女子语态夸诞,说着她尖细的手指戳了戳一直埋头不语的郎小西,“你见到了吗?”

她轻轻摇了摇头,脸孔始终没有露出来,似乎真忍受不得颠簸。

“还是不要看得好。”主刑官笑笑,“不瞒你们说,我看了都做了好几个月的噩梦,连夜里都是哭叫的声音,实在不好受。”

“咯吱”、“咯吱”——车轮碾轧着厚厚的积雪。

“我可没有骗你们……”主刑官捏了捏满面狐疑那女子的脸,继续说道,“火刑真是一件非常费事又费力的处决方式,你要准备柴火,等到尸体堆满了土坞,成了一座尸山,上面的全部被活活烧死,可是太多的尸体叠加在一起,大火烧不透底层,下面的又不一定能死透,你就要清理残余,用刀去一点一点翻扯,那黏糊糊黑赤赤的一坨又一坨,放个几天,臭味都能把人熏昏过去,底下却还有咿咿呀呀的呻吟,那个滋味现在想想都害怕呢。”

“……全部要用布条缠着,头朝下倒立绑在木上,浇上油膏,一个一个地来,后来真烧烦了,就砍断羽翅,直截了当地扔火里头去。”

“……火焰窜起来像一堵高墙,三丈之内难以接近,丢进去那些有的身上着着火,还会顺着土坑边缘往上爬,我见过一个都快爬到最上面了,结果被滚烫的火油那么一浇,直直摔到最下头去了,那叫声可真是凄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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