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忘而无忧

天亮不起来了吧。

在幽冥铁狱,从那扇生锈的窗里透来的光总是这般灰暗。太阳一次也没有升上去过,只有熊熊烈火下的浓密烟雾覆盖整个天地,万物都将被吞噬,连同□□,连同魂魄,一齐消逝。

手不自觉地刮擦起来。

寂静的囚室里除去自己的心跳,便是这刮擦石板的声音。

那个小女孩自己是见过的。

她怯怯的,很怕见生人的样子,总喜欢躲在大姊的身后。她大姊凶巴巴的,很不好对付,自己碰到总要避开的,她却完全不一样,软绵绵的、甜滋滋的,像个糯米做的糍团。

她大姊把人欺负哭了,她会在背后偷偷地哄,“不怕,不怕,我给你糖果子吃。”声音甜得你的心都要化成饴糖才好。

她记得她抱了只灰耳的大兔子,从门栏口探出小脑袋瓜儿悄悄看她,那时她跑过去,摸了摸那兔子的耳朵,顺嘴赞了几句。

她脸红彤彤的也不说话。

她摸摸她的头就走了,快走出去了,背后怯怯地传了一句——“姐姐,你什么时候还来玩?”

她本来想说你大姊太凶,能不来就不来了,看到那对水汪汪的大眼睛,她没有办法拒绝地点点头。

“肱骨之臣,专僭逾矩,事有蹉跌,当日盛宠滔天,只手遮天,这般显贵,可知今日灭门之祸……”

“那些权臣相斗岂是你我可以评断的?我只是看那些人死的真是凄惨,你若去观瞻,必要心胆俱烈,神魂魄散。”

“说什么混话,死人有什么可怕的?就算被斩断四肢、倚头前行也不是没有见过……”

那些日子,狱卒们将这事搅碎了翻来覆去地讲,她缩在角落,手在地上不停地刮擦,直到指尖都磨出血来,五指都血肉模糊了,还不知道停下来。

她记得那些人将她从地上拉起来,用铁链将她的手绑缚住,将药水灌入她胸腹,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那个时候,她才意识到这有多么多么的疼。

无法改变,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发生,心闷闷地呼吸不上来,连脏腑也一起腐烂了吧,快早日结束这痛苦。

她颤抖着,将攥紧的手松开,不顾疼痛捻动受伤的手指,就着流下的鲜红色的血滴,捻起一个血符。

漫长的痛楚,无尽的哀伤,遥不可及的梦。

沉沦与覆灭,堕落与抗争。

让死亡结束一切苦痛。

“郎小西!”

“郎小西!”澹台扶御迅速降了下来,以手指起符,点在她的额处,她蹙了蹙眉首,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

他一只手托着她的头,另一手将符咒刻得更为迅疾。

她呐了一声,紧闭的双目这才缓缓地睁了开来。

“痛……好痛,好痛……”她口中不自觉地叫道,抬手便将他按在自己头上的手推开。

“你在想什么?”澹台扶御高峻若山川的眉头紧紧皱在一处,让人看了忍不住想要去抚一抚。

她将手抬了抬,惊觉方才的异样不是虚幻,她纤细的指尖沾染着殷红的鲜血,仿若嗜血的火莲妖异绽放。

他的脖颈处裸露着的雪色皮肤上赫然现出好几道抓痕,细长的红纹若蚓龙蟠结,分外的触目惊心,有些地方乃至渗出了鲜红的血滴。

她的拇指指背碰了碰指尖,疼痛将她从虚妄中剥离。

“郎小西……”

天阴阴的,密布的云层重重地压下来,叫人难以喘息,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的,又躲在了什么地方呢,天似乎是要下雨。

“我……我可能做梦了。”

“噩梦?”

“噩梦。”

“是因为‘忘忧咒’被解了的缘故?”

她愕然抬首,满面惊惶。

他侧着身,垂了眼眸,在不近不远的距离,冷冷地看着她。

乌蒙蒙的天,灰暗灰暗的地,他的目光冷峻异常。

风用力地吹过来,似要将她撂倒、覆翻、席卷。

“你真觉得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冷笑了一声,突然从斜靠的巨石上起身,一点一点走向她。

她砰然失魂,不由自主、无法抗拒地一步一步向后退。

“忘而无忧是为‘忘忧’……”他朝着她一点点地逼近,很快他将她逼向崖角。

“忘记真能无忧?”他唇口满是残忍的笑意,“可笑至极。”

碎石即在脚边滚落,若他再向前逼迫,她必定与这荒山沙石一同落下这万丈深渊。

“澹台扶御……”她的声音与身体一并发颤。

求饶的声音还未发出,他已向自己靠过来。

羽翼在瞬间张开,烈风刮来,枯骨“啪啪”作响。

“这并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学到的咒术。”澹台扶御的面孔贴向她,寒冷的双眸带着冰锥一样的锐利,将她划割切磨。

他笑了又笑,“这是东郡李家的绝传秘术。”

她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他,惊惧之下所带来的震撼叫人忘记身处何地、所对何人,而面前这人所带来的不可抗拒的沉沉压力叫她的脚不住地往后挪去,还只是动了一下,她脚底一下子踩空,失去了重心,身体便瞬时直直地往后倒去。

“什么样的噩梦让人想要忘记?”

他宽大的手掌扣住她的后脑,稳住她跌垂的身躯,亦叫自己靠得更近,他薄唇微启,就贴在她的耳廓,轻呢:“什么样的噩梦让人不得不忘记?”

风若是再大一些,会不会将那朵临近的云吹到我的怀里,让我将它反复搓洗,把那灰蒙蒙的阴霾全然散去。

几日之前。

晦明岛。

“白先生,暂请留步。”

刚下过雨,地上湿漉漉的,白子司弯腰起身,手上的葫芦晃了晃,将沾染的露水尽数抖了去。

回转过头的时候,他点过胭红似的唇口流露出一丝微笑,若有似无。

“你来得不巧。”

澹台扶御垂首致意,也应声笑了笑,“白先生说笑了,人是您劝走的,又何来凑巧之说呢。”他面色恭敬,言语却很是挑衅。

他将气息掩得丝毫不现,若不是自己功法还算过得去,这人匿于密林之内,届时给他来那么一下,也有得受了。

白子司宛若沾着鲜嫩花汁的嘴唇向上扬了扬,“宣公子严重了,你我心知肚明,你来又不是寻的她。”

“是,我是特意来找先生您的。”他开宗明义。

白子司不置可否,鲜红色的唇口始终带着浅淡得似雾气一般的微笑,他就着山石倚靠而坐,自顾饮起酒来。

奇异的是先前这壶里原是空的,他握到手里,就这么凭空舀了一舀,便立时能听到酒水撞击壶壁的声音,甘醇的美酒更似要溢出壶口。

他仰头自饮。

仿佛渴了许久。

初晨的霞光照耀在他沾着夜露的白色单衣上,现出万分的光华来,皓皓然非凡间物。

他持壶而饮,一只脚随意支起,由着一臂漫不经心地搭着,就那样喝酒,喝了许久,这壶似乎都不见空。

澹台扶御冷冷地看着,垂在背后的手快速地捻动,决印翻飞不息。

渐渐地,他的头上冒出汗来,指尖亦渗出血珠,双眉更是紧蹙。

白子司却旁若无人地饮着那壶酒,仿佛自始至终都未受影响。

澹台扶御的汗水落得更密了,他的指尖徐徐冒出汩汩的鲜血,一滴一滴落在湿漉漉的绿草叶子上。

“性命相搏,却是个不好惹的。”说话间,那酒壶自底部砰然裂开,壶中美酒全然消失。几乎在同一时刻,澹台扶御躬下身子,低头竟吐出口血沫来。

“与你交手怎么讨不到一点便宜,真是憋屈。”白子司摇头叹息,“可惜了我一壶好酒。”

澹台扶御抬手抹了抹嘴唇,恭敬道:“先生道法玄妙精微,扶御钦慕不已。”

“不过是些自欺欺人的戏法,并不在你眼里。”他话说得分外冷漠,眼中亦是冰凉,自是不想与他纠缠。

“东州故郡旧事,早已与我无关。”他低蹙眉首,目色空远而萧寂,“我不想插手,也不会插手。你大可安心。”言及于此,他面孔多有疲惫,雪色肌肤更显白惨。

“先生灵化绝绝,臻至化境,非流俗污世与之合同……”他薄唇浅勾,声色淡然而谨肃,“不过昔日衡府之事……”

白子司皱眉道,“我何必招惹这样的是非,你怎不看看你……”

他顿了顿,提到她,似乎有所不忍,他犹豫着是否要把她牵扯进来。

澹台扶御却已然通晓,他笑着咄咄反问道:“先生所言极是,只是先生身侧确然安全?若无莺雀,亦无蛇蟒,能保周全,不致风声走漏?”

白子司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澹台扶御冷冷地看在眼里,受伤的手指摩擦着掌心,似乎有些漫不经心,“不过她身上缠有咒法。”

“的确应当怀疑。”

白子司怔了怔,彷佛结了冻,语气冰冷异常,“你是说符咒‘忘忧’?”

知道他的不坏好意,却也百般无奈。他面色万分难看,口中冷冷道:“你是想知道这个?”

澹台扶御面上看不出表情,他眸色漫然,泠泠若松上氤氤雪霜,“她醒来的这几日我曾尝试探寻——”

“似乎有所不同。”他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目色清寒,言语轻缓。

“黑帝镰若的‘探’可将一切化归于无。”白子司道,“她习练此符文太过浅劣,自然无从相抗。”

“咒被解了。”澹台扶御面上浮起浅淡的笑容,低声自语,“原来是这样子。”

隐隐的猜测得以证实,的确有水到渠成的快意。

“只是白先生一直与我周旋,似乎并非您口中所言的不闻不问。”澹台扶御冷笑一声,面色亦变得阴鸷而酷烈,“就我所知,她身上可不止这点。”

“即是‘布控’亦非她所愿。你既能寻出咒丝,又谈何隐瞒?”白子司摇首垂叹,眼中存有不忍,“她并非局中之人,你若觉得她累赘,尽可放她一条生路。”

“哦?”他似乎是笑了,眼中却没有一丝笑意,他的双目沉沉若幽暗深渊不见底,声音更为冰冷,“先生所言极是,只是情势鬼诈,我一时无从梳理,她是唯一我知悉还在这线上的人,又怎能轻易舍弃?”

澹台扶御目色冰凉,他退后两步,躬身作揖。

“扶御多谢先生,不日便将请辞,也请先生勿忘今日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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