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煞费苦心

风急山高云低。

灰蒙蒙,潮渌渌。

鸟雀惊飞,走兽争栖。

咒法强迫止住的伤口,不多时又流出了鲜血。他抱她腰腹的手臂仍在发抖,喘息也愈加急促,湿冷的汗自他的发迹落下来,滴在她的手臂上。

“澹台扶御……”

他自然不会理她。

“不如回退……”她忍了痛苦,皱红了一张脸,一字一句道:“此地多山多谷地,崖内天窟石穴,万重千叠……”

她努力让自己精神集中,呐呐言道:“藏……藏身于此,定不易发现。”

岭南地势西高东低,径直往北是西南重地,府郡内外必有严兵把守,往西偏南山峦叠嶂,山间自有洞窟石穴,一时半会确实找不到比这还要隐匿的去处。

“虞山……虞山北麓,隐于石木之间,有一处崖洞……”

她紧咬下唇,病态的唇口渗出鲜红的血珠,“岩前悬峡,棕竹密翳,洞口……缭曲……缭曲难辨,可……辗转内避。”

“澹台扶御……你,你相信我。”和他这样的人说信与不信的话,她都觉得不像是真的。但她忍痛了那么久,早已没有力气表现出信誓旦旦的神色,更没有信心叫他认为自己可信。

他目色冷得好似冰窟,指腹点在她额间,迅速地施了一咒,便叫她沉沉昏睡。

“什么样的噩梦让人想要忘记?”

那样的一个可怕的夜间。

森森的黑夜,刺骨的寒风随着门锁的打开而尽情地灌入,她被屈折着肩臂在粗硬的石地上拖拉,乌雀叫得人心惊,冷风像刀刃在身体上刮擦,但她已经无所在意,这具□□通通腐烂吧,连魂魄也可以一齐剿灭,她努力抬了目,想最后再看一眼天上时明时暗的月,头被一只脚肆意踩踏着,叫她的面紧紧地贴地而跪。

“我想你会想见见他,哪怕是一具尸体,看了也好心安。”那人笑得残忍异常。

她被迫抬起了头,血腥味自她毛发皮肤间刺入,钻破她的心肺,刳割她的神志,她不可控制地呕吐起来。

全部毁坏吧,太痛太痛了。

她真的不能不能再这样活下去了。

倘使有一丝清醒的神志,她都将发狂,都将疯癫,都将要失去理智。

“居然这么痛苦。”那人冷笑着,“他死了你这么痛的么?”

“就这么想死?”

连死都变成了一种奢望。痛得不能再痛了吧。

“你知道在我这里……”他咯咯咯地笑了,仿佛听了个荒诞不羁的玩笑,嘴唇咧得似要吃人,“你知道的,不会如愿呢。”

她便像是死了,是那种彻彻底底的死去,魂魄,神志都被剖解了,只等□□腐烂而去。

那个人居高临下地看着,提脚划蹭着她的脸,咂咂嘴,讥诮道,“这副小模样真是可怜,我竟有些于心不忍。”

他摇了摇头,怪笑着说道,“很难叫人袖手旁观啊!”

他俯下身,呼吸就贴在她的鬓角上,仿若沾满鲜红血滴的嘴唇缓缓地张开,面上的鲜红印记更显诡秘。

他说:“既然这么痛苦,倒不如全部忘记。”

“忘个一干二净——”

他的手按在她的额间,就这么轻轻地扣了一扣,她的痛苦即刻鲜明得似一匹绣布扬在了面前,一针一线穿刺着她的脑壳。

痛得不能再痛了。

再痛下去会怎么样呢?

会一直一直这样痛吗?

“你明白我的意思么?我这只勇敢倔强又楚楚可怜的小黄鹂。”

那个人的面孔迅速在眼前放大,放大到不可思议,他的声音就这样一直一直回荡在耳际,诡异的声色似要带她下到无间地狱。

“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忘记他——

忘记他——

——什么样的噩梦让人想要忘记?

——什么样的噩梦让人不得不忘记?

是你——

——你是我这辈子醒不过来的噩梦。

经文上说,造五逆十恶众生必堕无间地狱,是谓趣果无间,受苦无间,时无间,命无间,身形无间。

她的身上沾满了鲜血。

药如果吃多了,就会很不清醒。

如果一直不清醒就算了,但是会醒来,醒来的时候是最痛苦的时候。

因为要面对,面对一些连自己都无法接受的不堪。

强迫做一些厌恶的事情,却又无力反抗,只好欺骗自己,我本就是这样的人,不然怎能忍受一刻不停地厌恶自己呢,可是无论如何,无法阻止自己停止这样的厌恶。

这样说来,真不如死掉。

可是怎么死呢?

命都不是自己的,想要轻易地死去,看来也是个异想天开的玩笑。

她露出半张花了的脸,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所以又哭又笑。

身旁那具尸体可能有两三日了,肢体不再是硬邦邦的,反而柔软得似没有骨头,在艳艳夏日里,那股腥臭的味道实在叫人难以忍受。她将搭在她肩臂的那只手臂推开,侧身拱起了脊背,努力控制着不要那么快的呕吐。

那个时候,我想让自己过得稍微好一点,就把那些记忆都封存起来,如果天天想下去的话,真是太难捱了。

可是全部都用咒术封堵起来,人会慢慢变傻的。虽然对于自己,很多事情想不起来,确实也不是件很坏的事。

所以从最初的一件、两件,到那时候所有的一切。

全部变成空白。

有种酣畅淋漓的快乐。

事情演变到这种地步,也是他没有想到的吧。

于是,他又在我身上下了禁咒。

对一些特定事件的印象深刻,深刻到什么地步?会不断不断地出现,无论是清醒抑或是昏迷,甚至是在梦里。

为了叫我生不如死,他真是煞费苦心。

有时候身体里会有好几个声音对自己说话。

你的脸脏了,我给你擦擦。

擦了还会脏的,你看那血又落了下来,滴答滴答地落了你一脸了。

她的眼木木地凝视着上方,黑沉沉的天像一个血窟窿,一滴一滴,接连不断地落在她一侧的脸上。

嗒、嗒、嗒……

她皱了皱眉头,伸手摸了摸脸。

竟然不是在梦里。

也不是在丧失意识的昏迷之中。

她用手撑起身子慢慢坐了起来。

湿漉漉的岩壁,泛着幽幽的青光,水落下来,“滴答、滴答”的声音渐渐地拉长,折回,再拉长,形成回响。

这是在洞穴中。

她按了按额角,背倚靠着冰凉且湿滑的石壁,缓缓地站了起来。

头隐隐发痛,身上带了鲜血的腥味,以至于她还在怀疑,是否仍在虚无缥缈的禁咒之中。

山洞阴暗潮湿,屈曲悠长,往前看不到底,向后亦是无边。

风从掩映着藤蔓的洞口过,响起幽幽若鬼哭的嘶吼声,洞壁上隐隐约约显出划刻的痕迹,截至弯折处,一道长长的划痕自洞顶斜贯而下,犹如人面之上一道长疤,森森可怖。

郎小西指尖点在那深深的刻痕之处,贴在那触目惊心的冰冷上,她面孔煞白。

洞深处似乎有光,向里走的时候,脚边隐约有白点闪烁,仔细看去,却是肢体零落的白骨。

这是崀山。

自虞山往南,苍梧之野,峰秀数郡之间,兀现四峰,若柱石耸立。山势拔地而起,峰峰相连,异岭同势。其间红华赤壁,花渡春风,琳琳然,鲜有于世间。崀山腹地,西北余脉,隐于木林之中,悬于高崖之上,有一岩洞,洞口尖狭隐秘,中间纡徐窈曲,或广或狭,壁石森森,或明或暗,其内深邃宽广,纵横交杂,奇异异常。

她的脸愈显白惨,连嘴唇都完全失去了血色。

她苦笑着摇了摇头,他澹台扶御自然不会听她所言。

毋庸置疑。

只是偏偏要来这里,这可真是孽因恶果,报应不爽。

她无可奈何地抬了头,幽幽地叹息,黑漆漆的穹顶似倒挂的深渊,定要将你万劫不复。

“霍——霍——”

耳边是刺剑割刮石壁的声音,郎小西皱了眉,晃了晃脑袋,用力地敲了敲额。

“霍——霍——”

仍旧是这样的声音。

她眉头一拧,往前快速走了两步,即见火光之处,洞壁深处,那人背对着自己站着。荧荧幽光若残星点点,明灭相照,闪闪摇摇,隐隐迢迢。

“彭”地一声,他手中的剑被他一折两段,他握了其中一段,埋着头,迅速割开皮肉,没入腰腹的箭杆就这样一点一点地被扣刮出来。

只是箭头埋得太深了,他握剑的手直被割得鲜血淋漓,那贴肉的箭镞却也不动分毫。他便将那碎剑弃了,手探伸进血红的伤口处,用力拉扯,鲜血“嗒嗒、嗒嗒”往下落,他的呼吸粗重而促急,手控制不住一直颤抖,最后,“哧”地一声,箭矢破骨而出,倒钩的箭头,连带着碎肉一同落了下来。

郎小西看得头皮发麻,嗓子眼便像是被堵了巨石,开不了口,眼泪扑簌而下。

澹台扶御头上满是冷汗,没有过久的停留,他忍了剧痛,俯身将那碎剑头拾了起来。

刀面在火上烤红,便直接按在了伤口上。

他低低呐了一声,身体不自由地弯曲而收缩,痛到将要昏厥窒息,他直直喘着粗气,缓缓将脊背靠倒在石壁之上。

刚舒了口气,他的眉又蹙了起来。

在不远不近的距离,她的面上布满泪水,木木然地看向自己。

无尽的伤楚,漫无天际的痛。

他垂下目,肖薄的唇抿了抿。

深洞幽寒空寂,没有声音,连风穿堂而过都在此停歇了下来,只有水滴落,泠泠然,浑然成韵。

破碎的剑片自掌壁滑落,手还在发抖,他用力扯断衣袍襟边,就着自己胸腹缠绕。手伸到背后交叠的时候,一个不经意,袍带自他手中滑落,他滞了一滞,伸手去勾拾。

“我来。”声音低哑,带了些强忍的哭腔。他便听那一阵风似的刮了过来,她的手按在了上面。

他松了手,半垂着目,细细地看着。

她不敢抬头。

冰冷地双手便轻轻触到他灼灼烈火般的肌肤。伤口那么大,又比想象中更加可怕,以至于她的手比之方才忍痛的他还要颤动得厉害。

她握得勉勉强强,自始至终,那个结怎么也打不下去。

她就那样木木地站着,曳曳然,好似一株迎风而摆的柳,连睫毛都在发颤。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下定了决心,她咬了咬唇,冰冷的手再次交叠,想将那绸布缠绕成结。

眼泪就这样大滴大滴落了下来,滴在她紧纂着的手上。她没来得及再试一试,他的手自她两手之间握了过来,只是稍稍地扯了一扯,那绸布便似她那七魂六魄一同交付。

他纤长的手指动了动,即在瞬间绑好了结扣。

“郎小西。”

他的声音暗沉沉的,有种不可言喻的疲累。

她怔怔地抬了头。

满面的泪水,绯红的眼,凄凄然,纤弱可欺。

“你是故意的是吗?”

故意扰乱,三番四次,叫他违逆本心。

“为什么要哭?”

她呆呆地仰着面看他,面色盈盈可怜。

“我害怕。”

“怕什么?”

“我不知道。”她垂下头。

“你知道。”

“我——”她艰难地摇头,心纷乱如麻。

“不是。”他的手抬了起来,冰冷的警告自唇口发出。

“不要逼我对你用咒。”

“最后一遍,你怕什么?”

“我怕你死掉。很怕很怕。”

“咳咳——”

涔涔的汗自他额角落下。

她猛然惊醒。

他按在她眉心的手收了下去,落到身侧,手指慢慢拳在了一起。

窥视内心的咒术。

她柔软的睫毛簌簌发抖,仿若一只失翼的蝶,困缚的兽,茫茫无助。

“你死了,我也会死的。”她的脸绯红,嘴唇却被牙齿咬得发白。

她急急辩解,“没有羽翼,我离不开这里。”

“哦,是这样?”他冷冷地笑了笑,自她身侧绕了过去,默默拾起地上的衣袍。

冰冷的声音自洞中回响。

“你却不像是个怕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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