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松鼠骗子

风比之之前刮得更盛了。

火光摇摇无定。

这不是了无人烟的洞穴,倒像是个因故而荒废已久的岩洞,而且曾经必定热闹非凡。

锁镣、刀刃、薪木以及散落的骨骸……澹台扶御从拢合的火堆中拾起一方木,沿着粼粼光火照耀,森森的白骨缠绕着蓬蓬似筐麻的乱丝,覆着黯败而不辨青红的破衣,碎裂的指骨紧紧地抠握着游走吐信的蛇纹矛矟。

夷族的骨骸。

岭南泯水部郡,与滇越仅隔一水之遥,在此洞发现夷民的骨骸,也没有什么不妥。

只是从尸骨来看,却并不像是自然死亡,倒像是被生剐鏦杀。

澹台扶御提了火木挑了挑那骸骨,只见颈骨之处已然断裂,指骨也似被生生摧折,而另一堆骨被拦腰切断,上下分成了两截。

有的被勒颈缢杀,有的是直接斩杀。

这样的虐杀并不多见,况且在这样隐秘的洞穴之中。

这洞穴曲折幽秘,环复往来,穴口虽只有一人身径的宽窄,然里头却大有乾坤,在玲珑剔透的钟乳间,还零星地插着三两支松枝火把,遍地的兵刃与枷锁,看起来像是个极为隐秘的囚洞,并且你越往深处去探,越发的不可思议。

洞穴脚下的道路向下慢慢延伸,漆漆然暗深不测,顶上石参差危耸、将坠不坠,似落不落,洞窟两侧全然是坚硬的壁石,大大小小的洞穴彼此互通,漫远深遂,错综复杂,你若不时刻留心脚下,难免重蹈旧途,陷于屈曲环绕的地宫而不可脱逃。若是于此埋伏,不用怎样厉害的手段,单凭这天险之绝妙,只怕少有人能从容脱身。

在岭南,这样的山洞有多少?没有上千,也有几百了罢,隐匿在山谷之间,藏身在密林之内,的确巧妙。

不过即使再通幽的地穴,再隐秘的所在,若真的要找,也不过是时间问题。譬如不管在迷宫中如何隐匿与躲藏,也终会有找到的那刻。

躲藏从来只是暂时的,他本不愿逃避与藏匿,他更喜欢直面难题。

洞穴幽寒侵骨,澹台扶御忍不住咳嗽起来,呛嗽牵动胸腹的伤口,叫他的脊背被迫弯折下来,他的眉头皱了又皱。

自己于此实在也耽搁得太久了。

他掉转回头。

空荡荡的洞穴里有着两股高低不同的回音,显然是有第二个脚步声,显然就在附近。澹台扶御却没有在意。

那样的脚步,自然也只会是她。

衣动掀掀,带来“沙沙”的音,夹杂着石块因晃动而磨擦的声音,他脑子里突然就有她来回跑动那笨拙的身影。

到底在做什么?

他其实一点都不想知道。

但是脚步已经转向了那里,目光也自然跟了过去,那纤弱的身影确确然踩在泥石上,正踮脚伸直身体去捉握。

他暗叹了口气,便要转头,余光中一道寒影刺目,便是在这转瞬之间,他手中正燃烧着的木条已经飞了过去,他甚至都来不及掏出符咒,念头一出,闪电一般,那用作照明的火条便在凌凌当空将那闪着异光的利刃生生截断。

“噌”地一声,那暗器钉入了岩壁。

澹台扶御身形猛地一顿,接连往后退了两步,他右掌“啪”得一下,便撑在了一旁粗砺的石壁上。

她脸色自然变得煞白,便要手足无措,即便在这昏暗如深夜的洞穴之内,他光凭借那样的影子也能知道。

“别动。”他声音干涩而暗哑,脸色更是难看,伤口毫无意外地绷裂开来,鲜血一下子浸透衣衫,滴答滴答地落下来。

如死般寂静的洞穴里,直听得人心惊。

郎小西的手滞在半空,便似面前这具悬挂的尸骨一般无所凭依。

等到他走近,即捉过她那一对臂,一把将她拖到一边,他手一扬,“蹬蹬”两声,细石击在那尸身上,即刻便有两道雷电似的光闪过,齐齐钉在距之半尺之遥的地上。

暗藏在尸骨里的飞刃,是临死前的最后一搏,亦或死后暗布的幽冥陷阱?可等待的又是何人?

掌心里都是冷汗,连后背都像淋过雨似的湿了。

澹台扶御暗暗地舒了一口气,手压着脑门的疼痛。

到处都在痛。

“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我……”

要她回答自然是难,即便回答了也没有一句是真的,澹台扶御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胸腹的伤疼得他直喘不过气,他整个人都依倒在寒森森的壁石上。

他从来没有这样子过,即便受了怎样厉害的伤,中了怎样恶劣的毒,他都没有这样难受。疼痛会叫人清醒,只要清醒就没什么可以在意的,但是现在,他伤口虽然很疼,人却越来越昏沉,这种随时脱离自己控制的感觉,叫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忍受。

他必须立刻离开这里,一刻也不能停留。

然而他却不得不停留。

崖穴外,黑云翻滚。

顷刻间,雷声四起,大雨倾盆。

这场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来临,它冲刷尽他们残留的痕迹,亦暂时钳制了搜捕的兵力,同时也困住了自己。若说之前他还有把握冒雨前行,那么现在,他混沌意识中唯一残存的一丝清醒告诉自己:只能等待。

只有等待。

雨变得疯狂起来,明亮的闪电像银蛇一样在空中穿梭,又似一把利剑划刺长空,肆虐的狂风夹杂轰鸣的雷声,似要将一切震碎。

伤口已经化脓,腐烂的死肉之间渗出粘腻的脓水,他不得不将那里重新拨开,用刀将那块肉整片削下来,鲜血汹涌而出,这一次连烧红的刀背也止不住不断流淌的血液,他面色白惨,冷汗一次又一次湿透衣衫。

“呼——呼——”穴口的风倒灌进来,寒意就这样肆无忌惮地侵袭过来,冷,他从来没有怕过,但是现在他却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像是在冰水里浸过一样,这种寒冷直击灵魂,与震耳欲聋的雷声同样让人无法忽视。

他的眉皱了皱,用手紧紧按住了胸腹,鲜红色的血液被压制着不再汩汩地流,但只要稍微一动,血液还是将会从指缝中迸涌出来,而疼痛更是会无以复加的摧折你昏眩不定的神志。这伤恐怕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厉害。

雨还在下,滂滂然似一道雨鞭抽打下来,定是想要将什么痛上一痛。

这样大的雨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过了。

他其实不讨厌下雨,雨落在身上,居然有一种无以言表的畅快,那个时候,他就这样坐在石阶上,任滂沱大雨倾倒下来,砸在脑门上,刮在面孔上,狠狠地敲打在自己身上。

下雨其实才是最安静的时候,特别是这样的大雨。

嘈嘈杂杂的落雨声可以叫自己慢慢冷静下来,没有人会打扰他。因为没有人会愿意在那么大的雨下走动,除非迫不得已。

而在废殿,不会有迫不得已,只有一厢情愿。

她就是这样的一厢情愿。

她在雨雾中突然出现,学他那样盘腿,坐到他的身边,说是坐,其实是挤,他并没有预留一个空位出来,他也不知道她会这样厚着面要与他挤坐一起,她就这样一头的雨水,红着脸蛋,莽撞地闯入了他的生命。

突如其来,无可救药。

他本来不想搭理她,也不应该搭理。

她伸出手,小小的掌心里躺着几粒碧绿碧绿的果子。

她甜甜笑了笑,认真地说道:“请你吃。”

雨下得那么大,以至于她觉得他是没听到,于是又再次大声说了几遍。

他却还是无动于衷。

突然间,她就凑了过来,像一只毛发蓬蓬的松鼠,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已用那长尾将那几个字扫进自己耳内,还就势做了一个放进口中的动作。

他自然没有动。

她连忙搓了搓圆果子,剥了衣,吃进一个嘴里。雨那么大,她一边吃着,一边还得抹脸上的水。

他却仍旧一动也不动的,闭垂着目,任那雨水淌满整张面孔。

这回她算是知道了,他不是没听到,也不是不会,只是单纯的不愿意理睬她。

就这样自讨没趣了她还不走的。

她就那样傻乎乎地坐着,半边身子硬贴着自己,甜滋滋地剥果子吃。

吃完再絮絮叨叨地说话。问了足足上百个问题。

他一句也没有理。

本来雨就快停了,她也终于有要离开的意思。

不知为何她还跑回来,龇着牙说话,活脱脱地就是一只成了精的鼠怪。

她咯咯笑着说道:“明日要是不下雨,是不是就见不到你了?”

他依旧没有理她。

可是等到第二日,天果然没落雨,一整天都没有落一丝一毫,他却还是来了。

旭旭烈日将水汽全然散去,昨日那雨仿佛就没有下过,可那石阶上确确然还留着她昨日放下的圆果子。

然而,她却真像只成精了的松鼠骗子,自那雨雾中消失,便再没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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