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夜,窗外细雨打着桃花瓣,唐瞳坐在桌前,眉眼低垂。
被发现了。
迟早要被发现的。
静寂如墨入水般散开,丝丝墨迹将他缠绕。
唐瞳抬眸开口:“我……”
“我不想听谎话。”梅蕴礼语气平淡,“你是梅恪礼的人?”
怎么这里人那里人这么多,他很像乱党吗?那什么公爵也是,一整个就会疑神疑鬼的。
“不是。”唐瞳端的就是坦坦荡荡泰然自若。
“确定?”
“确定不是。”
当然不是,他连梅恪礼谁都不知道。
梅蕴礼直视他许久。他没有平日里温和的先生模样,亦不是严格的师长模样,此刻他更贴合一个正统高门家主,眼眸的漆黑如墨里浮浮沉沉藏了看不清的东西。
“出去吧,记得不要出府。”梅蕴礼淡声道。
———
等到走出房门,唐瞳还没有从质问中恍过神来。
在被问及“你来自哪里”这个问题时,他仿若回到那片宁静得压抑的海滩。
但好在这次的质问者没有什么催眠的才能,唐瞳踏在青石板上,不然真的不好办。
一墙之隔的地方,学生住处依旧灯火通明。
唐瞳没心思赞赏孩子们的刻苦努力,穿过院子到他的临时住所。
下午梅晔说过自己这里十分豪华,让他羡慕。但他被给予的浪漫自由,又怎么不让他羡慕。
回到房间擦亮灯。
学生宿舍没有电灯,每个房间分配一盏油灯。退漆的灯体,玻璃的灯罩。
考虑到他要写信,桌面上早已有了稿纸和笔。边缘微黄的信纸,黄色灯光的油灯,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除去看似诡异的细小细节,这里的一切看着挺安适的。
漫天花雨的古城,温润的良夜,善良的少年。
一切都诱惑着他留下。
看来没完成任务的代价不是死亡。比起死亡,他更相信是留下来,留在这个陌生的社会。
不知道以后会有什么诱惑。唐瞳想,但至少这个社会并不太平。莫名的律法,森严的阶级壁垒,民国时期混乱而宁静的恐怖压抑压在晴空之下。
所以还是尽力回去吧。
思索良久,唐瞳开始写信。
纸是普通信纸,笔是钢笔。
其实没什么好写的,普通的交流没必要,该知道的都会知道,有必要的交流又写不上去,无论是提到陈谙还是贫民大院包子铺,梅蕴礼都会起疑心,一起疑心,他的行动受限越大。
但不写总是不好的。
绞尽脑汁瞎编乱纂洋洋洒洒写了一张信纸,唐瞳吹干墨迹,思索良久,才填上收信人名字。
谈晚森。
最后,唐瞳把纸连同笔一块装进信封,也没贴封条,收进抽屉里,脱去外衫,和里衣躺下。
这栋楼有三层,上层不住人,他所在的二楼住着许多同龄男孩子,包括梅晔。
很简约的天花板,就几根木梁和上层楼的地板,横横竖竖,错在一块。
闭上眼睛,今天的一切在眼前浮现。
为什么梅蕴礼提到赠与孩子不犯法?
赠与他是知道的,乡下城里,贫穷人家或有些意外的事情往往会造成孩子的遗弃,又有些人需要孩子,或许是传宗接代的无能为力,又或许是单纯的喜欢。熟人在二者之间牵条线,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既然是合理的,法律同意就交给该办的人来办,他不了解这个社会,没有立场评判这条法令。
但这漏洞一定很多。
在赠与中没有钱财的转移,但拐卖却有利益的交换。托中间人代办很容易,造假官方证明也不难,所以在交换的途中多一点,少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猜测梅蕴礼的妹妹应该和他质问的梅恪礼有关。
毕竟豪门大家,又是这样一个有权有势的豪门大家,家主之位如九子夺嫡。
他想了很久,也想了很多,最终闭眼睡了。
要开始行动了。
———
次日一早。
春雨落,春雷惊,落花满地,鸟雀众鸣。
唐瞳是被吵醒的。
是他傻,真的,单知道学生勤奋刻苦,却不知他们勤奋刻苦到这个地步。
他起床看了一眼。
现在是四点半,这儿是北方的春天,东方的鱼肚白还没翻出,酉鸡还未出晨,就已经有孩子在楼下练功。
练什么不好,练开嗓。
唐瞳睡眼朦胧。昨天晚上他估摸着十二点才睡下,统共睡四小时。
今天还有高强度的工作,他这个待遇,狗都不如。
散了吧散了吧。
他躺下继续睡。
隔壁的木地板在尖叫,在呻吟,声音不断,有各班的领头人叫早,声音不断。
“唐瞳,醒了没?”没听到里面的回答,梅晔在门外坏笑嘀咕,“嘿嘿,让你体验一下这快乐的日子。”
唐瞳一把拉开门。
“醒了就下去吧,家主一会儿也要来。”梅晔打量面前人的装扮,“外衫也不要套了,下来跟我一起吧。”
他在坏笑,笑得很纯粹。
唐瞳下去时是穿了长衫的,梅晔在领头的位置嘀嘀咕咕,及其憎愤。
天有点亮了。早上有点凉,树梢的鸟,荷叶的露珠,屋檐的雨水痕迹,墙头的瓦片,迷蒙的雾气,安乐的生活。
他挺向往的。
墙头趴了一只猫。作为这个地方唯一睡着的东西,它毫无疑问吸引了唐瞳众多的不满。
猫很丰满,彰显了它良好的生活环境。猫很懒,人走过去才翻个身,多一点动作都没有。唐瞳无可奈何,过去又折回。
“家主早上好。”梅晔的声音把他从自我意识中抽出来。唐瞳回头,见梅蕴礼看向自己,便弯腰行礼。
“先生早上好。”
梅蕴礼向他颔首。
梅蕴礼来了之后。梅晔的领头毫无疑问被取代了,他回房换了个衣服,拉上唐瞳往外走。
等到看不见那座院子的门了,他才开口。
“走,今天带你吃点好的。”梅晔靠在他耳边,“今天听说要去剧院。”
“好久没去剧院了。”
“看表演吗?”唐瞳学他靠近问,“你们演的?”
“陈谙演的。陈谙,听说过没?”梅晔像是终于觉得这样勾肩搭背不太好,松开了手,“她是真的高端人才,一流选手,我自愧不如。”
“怎么说?”
“她姓陈,你知道吧,原来是卖进来的外门弟子,家里实在养不起了。”他向四周看看,“看看家主在不在,别让他听到了我在嚼舌根。”
“没事,你说。”
“外门子弟一般是随便教一点,最后都被分配去做其他行业,像缝衣服啊之类的。她和我一批,我是家主他哥教的,她是另一个助手教的,那助手教的贼烂,一天上两小时课,随随便便没人管。”
“陈谙一天就大班课上两小时,其他还要做修剪花枝之类的活,但是,她其他时间全拿来用功了。”
“我对她最深的印象是她早上四点开嗓啊,四点,有时候还没到四点。家主他们是听不见,但我听得见啊,根本睡不着。”
“然后家主接班后就把她调进内班了。”
“所以你更睡不着了。”唐瞳帮他补充。
“嗯。前面就是食堂。”梅晔带他迈进两道门,现在里面只有做饭的几个学生,吃饭的还没来。
“来两个馒头。”他对一个粗布上衣的孩子说。
食堂和普通中学的食堂差不离。几副退漆了的桌椅饭菜,旁边打菜的地方是块木板,早餐就摆在面上。
唐瞳看半大的孩子给他们盛了稀粥,抓了两馒头。
这儿馒头挺大。唐瞳多看了一眼。
“有热的吗,昨晚着凉了,今天头痛。”
梅晔竭力制止住自己嫌弃的眼神伸手给他拿了一碗面。
还不忘悄悄提醒,“这里就馒头能吃,你那个面就凑合吧。”
“你们吃饭不能讲话吧。”唐瞳吃了一口,觉得这面是吃不进去了。
“什么啊,吃饭怎么能不讲话,我讲究的是食言寝语。”梅晔抬头向四周看了一圈,很好,家主不在。
昨晚夜遇家主给这傻孩子给吓疯了。唐瞳想。
“我平常那些都是从这里听来的,这儿就一个情报交流区。”梅晔咽下嘴里的唾液-淀粉混合物,“今天给你讲讲梅家格局。”
“行。”唐瞳吃力咽下一口面,“你讲。”
“都知道梅家戏剧这边是单传吧,传男不传女,而且传还只传最优秀的那个。”
“但是,家主有个哥哥,大他五岁,现在在另一边工作,带的是戏剧的‘乐’。他俩关系不好。”
“他父母呢?”唐瞳问。
“前几年死了。”
“病死?”
“差不多吧。昨天不是说他们有个妹妹吗?师奶小女儿不见的时候身体就不好,没两年就走了,师公也差不多后两年就走了,留下家主和他哥。”
“他们后来怎么办?”怎样以后才只留下梅蕴礼?
“不知道。”梅晔闭口不答,眼神躲闪。。
“不能说?”
“嗯。”
后食无言语。
———
“家主让我带你逛逛,毕竟你还要在这里住很久。”
吃完饭,梅晔带他往一个没走过的方向去。
“很久?”唐瞳盯着他一字一字道,“为什么说是很久?”
“使团时间延长了,你自然也要多待。”梅晔耸肩,“理所当然的事,而且又没事,你可以在这里一起学啊,多好。”
唐瞳错开视线,沉默。
“走,沿着这条路往前,这里是厨房,西边是戏台,那边是家主住的地方。”他指着一处处,“你应该去过。”
“嗯。昨天去的。”唐瞳心不在焉。
“你不舒服?不想留了?还是受风寒了?”
“有点冷。”唐瞳裹紧衣服。
“那回去吧,今天还有其他事,别发烧了。家主应该还在上课。”
早间清晨的云渐渐散去,太阳从东边的山头放出一道朦胧的光。鸟开始鸣唱,雾气散去,万物复苏。
“你先去吧,我去下厕所。”唐瞳看着这条路想到了什么,拍拍少年肩膀,“是那边吧?”
“嗯,要不我带你?”梅晔作势要走。
唐瞳一言难尽看他一眼。
“你回去上课吧,因为外人耽误这么久也不好。”他推了少年一把,“回去努力一把,说不定还能破个一等。”他把少年推往另一边,“上个厕所我还不会,那念什么书啊。”
哪壶不开提哪壶,梅晔咬牙切齿走了。
目送梅晔走了没回头,唐瞳转而拐进另一条路。
这是昨晚那条路,就是靠近外墙的那条。
一夜的雨打,这里的桃花瓣也落了不少,一整个是绿肥红瘦的状态。
唐瞳走到一个拐角,把袖子里藏的小纸条揉成团,扔了出去。
外面窸窸窣窣,好像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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