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意外,周还枝出门赶集一趟回到村里,她带了个男人还带条狗的消息早早就传开了。刚到家里屁股还没坐热,就有婶子传话,说村长找她。
袁泉村村长方正,年五十六老当益壮,一张脸因为常年干农活被太阳晒得黑红,说话中气十足,跟她一个桌面对面,语气凝重:“丫头,你莫不是被外乡人骗了?”
都说袁泉村地处偏僻,常年久居鸟不拉屎的地方,然而这里土生土长的人都朴实忠厚,她幼年没有父母,少年时祖父母又去世,但这里从没有人欺负她嘲笑她。
每逢过节过年,提前几天她家门能被敲烂,叔婶和孩童都吆喝着让她去他们家吃饭,一起过节。
周还枝好一通解释,面前壮年人的眼睛一亮:“是无极的仙君啊?”
“阿正叔你又想做什么…”她无奈。
“嘿嘿,”方正笑得眯起眼睛瞧她,“能否让仙君给我算算啊?我看看什么时候升官发财。”
“那你不如去县里衙门口多转转。”
“你这孩子!”方正作势站起来要打她,“明知道我和县里那些人不对付,净揭我短——”
为了配合他,周还枝也站起身来假装逃跑,方正抓着肩膀在她手臂上假模假样抽了两下,就松开。
打闹完,方正收敛起神色,大马金刀往桌前一坐,喝了口茶:“那你想好怎么安置这位仙君了吗?”
“阿正叔,”周还枝收回手。“我想跟他去无极。”
“你这丫头,”布满皴裂纹路的手指把茶杯往桌上一放,他放低语气,“外乡人可没有那么好相处,何况这些修士一个个心气比天高,你嫁过去定然受委屈的…”
一听这话,周还枝就知道他是误会了。上一世眼前这位和蔼的中年人也说了差不多的话,然而用心良苦劝不住她一意孤行。
去无极那么多年,她也没机会回这片生养她的地方看看。倒是头几年总有外门弟子告诉她,她家里人又给她寄信了。
想到这她又想哭,人生来心底就有块软肉,她拧着这块软肉不让眼泪掉下来。同方正开玩笑:“你想到哪里去了阿正叔,我怎么会随随便便就爱上一个男人?”
“那你要去无极?”
“我想去无极修炼,”周还枝眨了下眼,“我也想出去看看。”
“修炼不是我们这些凡人能想的,”方正嘴角扯平,严肃道,“那些修士每天打打杀杀,太危险了。”
“哎呀我就去试试嘛,”她走上前给他倒茶,一副谄媚的样子,举着杯子敬茶,“要是混不下去了我就回来,到时候还希望阿正叔认我周还枝。”
“什么认不认的,”方正默了几秒,还是接过她手里的茶,“你永远是袁泉村的孩子。”
这算是被说服了。
早知道他会同意,周还枝又说了一通好话逗他开心。方正摆着手说要忙,赶她出去了。
回到自家院子里,就看见无极的美人抱着条狗坐在屋檐下。她家里没有发带和发冠,这些天他一直都把及腰的黑发随意披着。昨天去赶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自己买了发冠和簪子。
如今束起长发又一袭白衣,坐在同其气质不符的农家院子里,真好似仙人下凡。
她一踏进院子,“仙人”怀里的狗就不安分,一瘸一拐向她跑过来。昨天它身上全是血污,到了家沈解霜看不下去给它洗了洗澡才看清这条狗的全貌。
周还枝昨天赌气说的话没错,这狗长得着实不好看,眼周有块毛发比其他毛发颜色要深上许多,浑身的毛都干枯,瘦巴巴的。
但性子很亲人。
“还好你知道亲人,”周还枝蹲下身接住它,“长这么丑脾气要是还差劲,就完蛋了。”
沈解霜缓步走过来,周还枝怀里的狗又转头伸着鼻子冲他闻,后者眉眼融成一摊水,摸它的脑袋:“丑花,别闹了。”
话音刚落,两人不约而同抬头,视线在空中交汇,默契地移开视线。周还枝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沈解霜问她什么时候扫雪。
“现在就行,”周还枝爽快道,“我去准备东西,扫完正好吃饭。”
“好。”他接过她怀里的丑花。
午后出了微微的暖阳,沈解霜换上周还枝朝邻居大婶借的粗布衣裳,泥色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更衬得他皮肤冷白。大概穿不惯这样的衣服,他显得有些拘谨。
仔仔细细把每一处褶皱扯服帖,又工整挽起衣袖,拎着扫帚就开始干活。
这么个高俊后生站在道上扫雪很难不引人瞩目,有几个知道内情的婶子已经说开了,人群聚在一起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沈解霜还在埋头认真扫雪。
从小仙门教诲,他干什么都刻苦专注。
直到人群之中不知道谁喊了他一声仙君,他才从活里抬起头,一众朴实和蔼的面孔映入他眼帘,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好奇和胆怯。
“各位,”他停下手里的活,下意识回头看向住的农家小院,试图找到熟悉的身影,然而一无所获,他回过头,“有什么事吗?”
“那个…”有胆子大的婶子开了口,“我们就是没见过世面,想问问城里来的仙君,会治病看事不?”
“……会。”
等周还枝带着丑花在村口嗅了一圈回来后,自家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队,一眼望过去全是熟人。队伍尽头,沈解霜坐着,正敛目低眉给人诊脉。
有些村民只能听懂乡音,他有耐心地比划,和帮忙传话的村民沟通。半天那人才听懂,从背篓里颤颤巍巍掏出兜白菜来,放在他跟前,下一步台阶冲他连连作揖。
“收了吧,”眼看他要把白菜塞回去,周还枝眼疾手快出声,“你不收他明天还会来送。”
“你回来了,”沈解霜收回动作,望着她,“我扫完雪才给他们诊脉的。”
俨然一副规矩的听话模样。
周还枝远远在院门口就看见村里人脸上的喜悦,心情也受到感染。冲他扬起笑脸:“不回来上哪看男菩萨下凡?”
丑花也叫了两声,好像跟着在调侃他。沈解霜被她夸这么一句,不好意思起来,低下头连连摆手,又为排队的人诊起脉来。
靠在门边看了一会他诊脉,叮嘱来诊的人哪里虚要用什么药,用几钱;听着这些上辈子熟记于心的基修知识,周还枝没忍住打了个哈欠,感慨起来。
抛开上一世恩怨种种,其实若她和他之间没有恋君心怨君不知的戏码。凭沈解霜善良的品格和君子做派,她怎么也对他这种人厌恶不起来的。
至少他们现在待在一起,还算和睦可亲。
有仙君坐诊看脉的消息很快传遍村头各个角落。也不管东西南北哪边的,一听见这消息就往周还枝屋头赶。沈解霜诊脉诊到日落西头,晚风寒凉一吹,一行人不再排队。
改成争先恐后邀请沈解霜去他们各自家里吃晚饭,前者面对盛情邀请不知所措,转头望向抱着狗坐在一边的周还枝。
后者接受到他的目光,认命地站起身来:“谢谢大家伙的热情,不过今天就不了,仙君身子弱吹不了风,都回去吧。”
人拉人稀稀散散地离开,周还枝看向门前的一堆瓜果腊味,还没思索好放哪。又见方才的几位婶婶掉头回来。
“还枝欸——”她们喊,“阿正村长喊你带着仙君去他家一起吃饭。”
一刻钟后。
周还枝看着眼巴巴把自己生辰递给沈解霜的方正。
“阿正叔,”她扶额,“都五六十岁了还不放弃升官的事呢。”
“小丫头片子懂什么,去去去,”方正转头对正襟危坐的沈解霜笑得灿烂,“仙君您看看我什么时候升官?”
沈解霜脸憋得泛粉:“这个……”
方正睁着眼睛盯着他,一副期待的神情。
“…这个,”沈解霜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有得罪的小人阻碍,需主动化解…”
周还枝一听乐了:“阿正叔我就说吧,得去县里。”
方正垂头丧气地折起写着生辰的纸,转眼拿了坛酒回来,边打开边就要往沈解霜杯中斟酒,周还枝拉着他:“修士不饮酒。”
“这上好的女儿红,”方正不死心,“仙君多少尝一点。”
“这么舍得啊,”周还枝啧啧称奇,“没记错的话这坛你都埋了二十年了吧,可惜了,不如给我喝呢。”
方正瞪她一眼,不情不愿往她杯中倒了点。沈解霜旁观两人一来一往,犹豫了一下还是举起杯子:“谢谢。”
“不用不用,”方正倒完酒,又招呼他吃菜,“新鲜的肘子,今早刚上集市买的。”
沈解霜每道菜都规矩地夹了两筷子,客气到极致,方正脸上的笑容不增反减。周还枝看在眼里,心里纳闷:早上不还说这群城里修士的坏话吗,转眼间怎么好上了。
还没等她为沈解霜的好人缘感觉牙酸,方正扯东扯西忽然来了一句:“还枝这丫头,打心眼子心善。”
眼看沈解霜刚闷了口酒,说不出话。他又补充道:“她从小没开口找我们这些长辈要过什么,这么大了唯一的愿望就是出去看看…所以我想恳求仙君一件事。”
他说着站起身来就要往地下跪,沈解霜连忙阻拦他,周还枝惊得立起。
“恳求沈仙君,”方正在脸上抹了把,“带还枝出袁泉村,去仙门里看看…”
“我答应您——”
“阿正叔你干吗——”
两个人声音异口同声地响起。
周还枝看了眼扶着方正的沈解霜,又看了眼不停道谢的方正。
刚喝下去那坛二十年的女儿红烧得她心窝子疼,灵魂都在颤。
原来是为了她挖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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