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云流水办好入住，陈潇潇进电梯刷卡上楼。

钢门清晰如镜，“叮”一声关闭，即将合拢的前半秒，她状似不经意抬眼，恰好透过缝隙对上张戴维深沉的眼神。

想套路她？

门都没有。

她吃过的亏现在还疼呢。

酒店大堂，张戴维轻笑一声，回头跟气都不敢大声喘的Ava说：“她学聪明了。”

示弱不过是手段，试探才是真实目的。

假如陈潇潇出于心软，安慰他感情和婚姻不是一回事，那么他便能顺理成章带出——要不你我就这样过，以后也不要离了。

假如她是把爱情看得比天大的蠢姑娘，他就改变策略，自然地询问她和任远当前的关系，再伺机挑拨。

怎么都是他赢。

谁知陈潇潇没上套，选了第三条路，划清界限，反将一军。

天色已晚，交通状况逐渐好转。

领航员停在旋转门前，张戴维上车。

抬头，酒店大楼直插云霄，在夜幕中颇有几分肃穆色彩。

他收回目光，感知到心底突然滋生出多年未曾体会过的情愫。

*

晚上张戴维询问她返程时间，陈潇潇没有回。

第二天一早她没有惊动任何人回到京市。

任远有作协的工作就没来接她，被冷落好久的胡师傅终于重新开张。

“新年好啊陈总。”他乐呵呵拜早年，然后更加乐呵呵地收到一个大红包。

“新年好。”陈潇潇愉快回一句。

明天就是除夕了，街头巷尾年味很重。

一个人很多年，陈潇潇对任何节日都提不起兴致。

但是今年不同，并且是跟以往任何年份都不同的不同。

今年他在。

回到家把公司最后的工作处理完，陈潇潇开车去超市。

她不常开车，但车技很好，采购好食材回家的路上，接到任远打来电话，随即绕道某会场接人。

刚结束，作协门口人还没散尽，好几个作家围着任远攀谈。

见电话中提到的冰蓝色mini cooper驶到环形车道停下，任远立即告辞，又迟疑绕到主驾前敲敲玻璃。

车窗匀速落下，陈潇潇：“怎么啦？”

“你开车的技术过关吗？”

虽然真不想开mini cooper，但任远更不想大过年的出事。

陈潇潇笑，眼神亮晶晶：“我技术怎么样你不知道吗？”

“……”

任远脸被北风瞬间冻的通红，嘴唇细不可查地动了动：“人来人往说话注意点儿！”

“咋了我太直白了？你们作家是不是都喜欢诗意意向，什么雨打小船摇啊摇，停车坐爱枫林晚……”

“陈潇潇！”任远耳热，打断她咬牙质问，“你平常都看些什么书？”

“最喜欢看你写的，你什么时候写点□□？绝对大卖。”

恰好一个作家朋友路过，任远跟人点点头立马钻上车。

再聊几句他声名怕不是要毁在陈潇潇手里。

陈潇潇瞥他一眼，正奇怪他怎么突然转了性，结果回到家就是一通收拾。

折腾到很晚，超市买的食材也来不及做了，两人只好外出觅食。

京市东边最不缺吃喝玩乐的地方，两人选中一家人气很高的粥底海鲜火锅。

这次换任远开车，陈潇潇头轻轻靠在晃动的车窗，望着外面逐渐灿烂起来的灯火。

路过某顶奢商场，陈潇潇忽然想起三年前。

也恰好是冬天，她回京市的老公司处理事物，顺便参加几个饭局。

散了场醒酒，和卫鹏溜达到这附近的奶茶店，俩人一人点了杯蜂蜜柠檬茶。

等餐时，她无意看到附近的写字楼突然走出来一个眼熟的身影，穿着黑色呢子大衣，挺拔俊阔，英气逼人。

根本来不及细看确认，她心太慌了，下意识钻进狭窄的奶茶店逃避。

“陈总您怎么啦？”当时卫鹏目瞪口呆看着她挤在堆满物料的墙角。

陈潇潇比嘘，低声问：“有人来了吗？”

卫鹏回头看了看，扭回来时十分茫然：“没人啊。”

这么晚这么冷，除了他们还会有谁呢？

陈潇潇提心掉胆走出来。

天上开始飘雪花。

确实没人。

“在想什么？”开车的间隙任远抽空瞥了她一眼。

陈潇潇回过神，慢慢问：“你工作室开在哪里？”

“就是刚刚经过的那座写字楼，A座十一层1103号。”

顿了顿，“我听师兄提过，前段时间我们吵架，他什么都跟你说了。”

很短暂的安静，然后任远事无巨细描绘着未来的计划，开心终于可以搬离最拥堵的商圈，准备年后彻底把工作室搬到深市，找一个离家不远风景又好的地段，专心下一步的写作计划。

没注意身边陈潇潇走神。

三年前那个身影到底是不是他？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但这些不重要，任远的手机一直没换，微信也没换，只要她想随时可以联系到他。

因为她的怯懦，他们浪费了六年。

*

两个人的新年温馨度过，南方人过年不吃饺子，就像北方人过年不可能想到吃菌菇火锅。

几番争执不下，最后确如鲁迅先生所言，中国人喜欢折中——他们除夕夜用菌菇汤底煮了韭菜饺子解决分歧。

别说，味道还挺不错。

初二上午任远跟她说，他明天下午的飞机回老家，看望他姐姐。

其实陈潇潇一直记挂这事，但每次话到嘴边都咽回去不敢提。

直到任远自己主动提起，她才问：“我是不是应该跟你一起回去？”

说完打开手机准备订票。

很快被人按灭。

“不用，我打算自己回去，之前订票我也没让师兄订你的。”

想了想任远解释道，“不是你理解中的小城市而已，下了飞机要倒绿皮车，然后坐当地私营中巴，途径很长很高的山路，一趟颠簸十几个小时，你不习惯的。”

“就当旅游，我还从没去过你的家乡，再说你早晚要带我回去。”

任远深深看着她。

陈潇潇神经一点一滴绷紧，她已经尽可能规避掉所有敏感的词.汇。

“别那么紧张，”任远手抚过她僵硬的肩颈，肉眼可见松弛后，头靠过来抵着她的眉心，“下一次，等天气暖和一点，我再带你回去。”

等春天到了，等山雾散开，茶树发芽。

“等我几天。”

初三的飞机，他最快初六才能回来。

一个人呆在京市很无聊，陈潇潇和任远不一样，任远能一个人呆的住，她肯定不行，于是翻通讯录约朋友出来玩。

小学、初中、高中，还有联系的发小聚了一遍，就约回欧禾。

春节期间开门的酒吧实在太少，俩人游荡半天，最后只能进了一家麦当劳。

“薯条和鸡块得你请客，毕竟如果不是你喊我，我就跟我妈去澳洲喂袋鼠了，不用在这冷风天跟你满大街没头苍蝇似的乱逛。”

“谢谢苗姐，您多仗义！”

为了表示感谢，陈潇潇点了三份鸡块三份大薯。

一边吃一边瞎聊天，当然很多时候俩人不说话，各玩各的手机。

真正好朋友就是这样，在一块不说话也不尴尬，以及就算不说话，还是想聚一块。

欧禾傻笑着刷短视频，忽然手机微信提示音频响。

她不耐烦地划走，看完某个帅哥的直播后才切到微信，一下乐了：“你猜我朋友给我发啥了？”

陈潇潇正在玩dy推送的弱智小游戏，什么“天冷了如何帮爷爷奶奶取暖”、“婚礼现场让新娘高兴”之类……她玩不过去，看了十来条广告正头昏脑胀：“发的啥？”

“上回Dream Rose演唱会，那个找女朋友的傻逼的视频，他翻朋友圈刚翻到的。”

欧禾咬着薯条，一脸看戏地点开。

现场热烈的气氛扑面而来，Ive卖力地互动：“Hello这位朋友，请大声告诉我你的名字——”

话筒递过去，被邀上台的那个男的说：“我姓任。”

……

陈潇潇表情凝固，片刻缓慢抬起眼睛。

坐在她对面的欧禾笑容也变得困惑，眉头渐渐聚拢。

她瞪大漂亮的眼睛认真辨认：“这个人……”

“给我！”

从来没这么粗鲁，陈潇潇一把夺过手机。

时隔多年画质已被压缩得不成样子，镜头晃动密密麻麻的马赛克。

但是陈潇潇还是一眼认出——

是任远。

他站在台上，身姿挺拔，目光虚虚落向观众席，平静地跟Ive交流。

全场十万人，时不时被他出人意料的回答逗得哄堂大笑，高.潮时几乎把整个鸟巢掀翻。

嘲笑声里他却依然认真淡然，仿佛现场一切都与他无关。

确实也与他无关。

“六年前的那个傻……”欧禾抿了下唇，“居然是他，是他在到处找你！”

话没说完手机被匆匆扔下，一道身影飞快跑出麦当劳。

“陈潇潇——”

欧禾连忙抓起两人的外套追出去，“穿衣服，外面很冷。”

大街上空荡荡的，没什么人。

前几日下的雪积在街边，几个日夜轮转融化又凝固，最后形成坚硬的冰碴儿。

北风声紧，迎面寒意刺骨。

陈潇潇跑了几步呆呆站在原地，眼前不断不断地重复方才看过的画面。

“我来找我女朋友。”

“她应该就在现场，我可以广播寻人吗？”

“潇潇，如果你听见了，请你联系我。”

“我有话想对你说。”

手机拨打一个号码。

很快接通。

“喂？”

“你有话，对我说吗？”

对面沉默。

然后温柔问：“你怎么了？”

没怎么。

就是——

我现在听见了。

正在联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