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章.丁元阶

这丁太傅过寿,架势堪比皇室,全因其乃是三朝元老,当今皇帝萧晟最为爱重的老师,足以称得上是德高望重的国之重臣。

太傅年轻时三元及第,文章针砭时弊,更兼有一手好画技,所绘花鸟图惟妙惟肖,千金难求。唯独此人有几分学士的清高,不爱金银美人,偏爱文学墨宝,故而他大办整寿,豪族世家会投其所好遣族人去各地搜罗墨迹,以求其青眼。

翰墨坊李东家所在的李家,便是其中豪族之一。

李家嫡支的当家人在京城当五品官,在任上待了近十年都未曾得到升迁,因此很重视这回的寿礼。李东家的父亲受命,不日便要启程进京,进献翰宝。

这世上的名门望族,大多表面看似风光,实则后宅内院腌臜私怨不断,古语云“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便是此种道理。即便是栖居在绍中县这一方小城的李氏庶族,亦逃不开这等人间真知。

李东家是父亲的庶生子,人却机灵聪慧,还曾得到过一位从京城远道而来的嫡支兄长的赞誉。

这位兄长也许只是随口一夸,李东家的嫡母却上了心,生怕他抢了自己儿子进京的机会,从此明里暗里打压这个庶子,以至于李东家三十老几,只从父亲手里接过翰墨坊这门生意,与几年前进京如今前程大好的嫡兄拉开了不小的差距。

虽说嫡庶有别,但历来良才善用,能者居之,李东家自然不肯只当书坊的小小东家,故而发现肖齐的笔迹后,他心知前所未有的大好机会来临。

翰墨坊二楼,是李东家平日里己用的休闲之所,看书温字,听曲焚香,好不惬意。

今日,二楼雅厢被打扫得一尘不染。

肖齐在小厮的引导下仔细用桂花藻豆洗净了手,又用帕子擦了两三道,这才脱鞋入室,在一方檀木书案前坐好。

两侧的雕镂木窗紧闭,几束柔光从镂空的花雕中钻进来,恰恰打在书案上。室内不知焚的什么香,博山炉上烟雾缭绕,闻起来既有檀香的平心静气,又有甘松的清新淡雅。

小厮将笔架和墨碟端来,又呈上一方静谧幽蓝的瓷青纸,用镇纸轻轻压上一角。墨碟里装着鎏金墨水,颜色如金色丝绸,夺目迷人。

见到这阵仗,肖齐深呼一口气,宁心静气提笔蘸墨,在瓷青纸上写起字来。

初时他还有些紧张,将将落笔,又逐渐沉入到一种玄而又玄的境界中,仿佛天地间只剩他一人、一笔、一砚:“小山阴,长松下,白云间。壶中自有天地,闻早挂蓬冠……”

肖齐手腕微动,眉沉目定,写下最后一竖:“山色既无尽,公寿亦如山。”墨色如洒,笔力遒劲。

写完,他才有时间打量自己的作品,这一看,不禁被自己的字惊艳到了。

李东家更是喜出望外,生怕自己折损墨迹,只微微抚摸着,道:“难得少年出英才,小小年纪能有如此笔力,不似凡品啊!”

“东家过誉。”肖齐回揖。

李东家哈哈大笑,仿佛从书法中看见了自己的锦绣前程,眼睛闪着光,大喊一声:“去取我的印章来!”

小厮连忙取来两枚印,一枚是李东家的私印,上刻他的表字“士策”;一枚则是肖齐自己刻的印章,工工整整刻着“异客”二字。

“小郎,请。”李东家沾了红泥,做出相让的动作。

肖齐也不客气,本来就是他写的字,他不先落印难道还让李东家替他代劳?

待二人都落好了印,李东家亲自把肖齐送出了门。肖齐拿了工钱心满意足地走了,李东家这才不刻意压抑住自己的激动神色:“走,咱们现在就回家去见父亲。”

小厮连忙叫来马车,李东家小心翼翼把墨宝用卷轴裱装好,像护着什么稀世珍奇一般将它藏进宽大的袖口中,坐上马车,仔细叮嘱道:“赶车时不要太急,慢点儿走。”

翰墨坊离李府不过一刻路程,李东家下了马车,问过下人后,便直奔父亲书房:“爹,儿子近来新得了一件墨宝,爹快来看看是否合乎心意?”

此时李三爷正为进京献宝的事烦忧。

京城嫡系轻飘飘的命令一下,苦的可是下面这些庶支。这段时间为了求得翰墨,李三爷可谓是耗尽心力。

听闻广明县有不出世的书法大师,他便学那刘玄德三顾茅庐,费了好大一番口舌,那大师才肯动笔。可谁知住在茅庐里的压根不是诸葛孔明,而是沽名钓誉的泛泛之辈,气得李三爷一连几天都睡不好觉。

眼见进京的日子迫在眉睫,李三爷只得从自己的私库里找出一两副私藏的字先顶上,心里忐忑不安:他一个地方举人收藏的墨迹,不说见多识广的丁太傅,只怕李家嫡系都看不上眼吧。

这时听闻庶子得了件墨宝,李三爷死马当作活马医,让他进了书房。

一进室内,李东家便迫不及待将袖中的卷轴打开,欣喜道:“父亲请看。”

李三爷本是不抱希望的,可当他望着绀青色的纸上那矫若惊龙、遒美健秀的字,不由抚掌叹道:“果然是好字!好啊,好啊!”

他一连道了几个“好”字,可欢喜过后,却是目光复杂看向李东家:“……士策,为父不曾想,到头来,竟是你替为父解决了心头一大难题。”

“你兄长人在京城,心仿佛也长歪了一般,近几年来对我们一家人不闻不问就算了,这回京城来信催促我尽快寻得墨宝的人中,你兄长却是催得最急的,我明明给他去信说明了其中不易呀。如此行径,为父寒心哪。”

这一番话听得李东家涕泪四流,“父亲,兄长他在京城娶妻生子,自然要多顾着妻儿些,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寄人篱下得低头,这样的道理李三爷何尝不懂?他有儿两人,长子是嫡子,二子士策虽是姨娘所出,但此子之聪颖,要远胜他兄长。

只是入京的名额就那么一个,李三爷思来想去,最后还是遵循了祖宗规矩,把最看重的嫡子送入京中。但他敢说士策没有一丝一毫的埋怨吗?

可即便心有怨恨,士策最后依旧能与李三爷站在一起,相比起进了京就数典忘祖的长子,要好上不知多少。

想到这里,李三爷就说不出的后悔,直道:“不若此番进京,你随我同去,我向你引荐礼部郎中大人。”

这礼部郎中便是李氏嫡脉的当家人。

李东家闻言,心内狂喜,面上表现得稳重:“是,儿子一切听父亲的。”

七日后,李三爷带着儿子,赶水路去往京城。

水路相比起陆路要快上不少,一个月不到的功夫,两人便赶到了京城。再歇不久,丁太傅的生辰便到了。

寿宴当日,丁府张灯结彩,一辆辆马车停在外头拥塞成一条长队,府门口的账房先生正匆匆记着来客的礼单,忙得晕头转向。

前院,尊贵的皇子们也逐一来露了面,以表对丁太傅的尊敬。皇帝萧晟虽没有来,但亲手绘了一幅山中松鹤图,着身边的大太监送来,敬意十足。

但寿宴之中最引人瞩目的却并非这张皇帝亲绘的画,而是陆贵妃所出的五皇子萧喻。

毕竟画是死的,吹破了天也就那样,可人是活的啊,尤其五皇子今年十三,再过几年就能娶妻了。他的正妻和侧妃,哪怕仅是个小小的侍妾,未来也绝不止于皇子妃这个身份。

京城之中众人虽没有明着讨论,但对太子失踪、十有**性命不保的事都心照不宣。

既然太子回不来,而五皇子最受皇帝喜爱,也不像太子那样脑袋缺根弦,于情于理,他的造化都不可估量。

就算皇帝册立周淑妃为后的诏书已经下达,继后肚子里怀的可能是个儿子,但这孩子生下来年龄太小,跟已经长成的五皇子无法比。

再说了,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继后怀了不一定能生,生了能不能养大还是另一回事呢。

因着种种原因,五皇子在寿宴上可是出了大风头,哪怕只是笑一笑,都能得到众人吹捧。更不用提他去后院拜见丁老夫人的空隙,引来无数贵女侧目,纷纷羞红了脸。

丁太傅的长孙丁元阶已经不记得自己是第几回在后院看见某贵女落了手帕,含羞带怯地向五皇子见礼了。偏偏萧喻也不知回避,反而目光灼灼地望着眼前的少女,颇有一番郎情妾意的意味。

丁元阶嗤笑,自讨没趣地回了前院。

这几日不知发生了何事,丁元阶总觉得祖父丁太傅的心情不太好,这会儿也不想去打扰他。

看到堆满了整间屋子的寿礼,他顿时起了玩心,不顾仆人劝阻,自顾自地拆起了客人给祖父的寿礼。

拆出金银珠宝,他冷笑道:“都没打听清楚我祖父喜欢什么,巴巴送礼来干什么?不如捐出去多给流民盖间屋子。”;拆出字画,他若有所思:“这些人倒是清楚,只是这字这画都太俗,还不如我祖父自己写的呢。”

一连拆了好几件,丁元阶都不满意。

正当他想着拆完最后一件就跑时,乍一见卷轴上那字,突然怔愣在地。丁元阶翻了翻送礼人名单,写得正是礼部郎中李承德的名字。

丁元阶欣赏了片刻,嘴一勾:“有点意思。”

他向来是个不知畏惧的性子,当即便拿着那幅字画朝祖父的议事屋走去。

议事屋内。

因在寿宴上小饮了一杯,丁太傅有些不胜酒力,面色泛红。可眼中却含着深深的痛色:“太子果真?”

“应当不假,希若亲自去看过,那确实是太子的常服。荒郊野岭啊,只怕……”

众老头皆沉默无言,屋内气氛一度低至谷底。

正在此时,丁元阶混不吝的声音打破了屋内的平静:“祖父,您看我找到什么了?......祖父,你不答我可就进来了啊?”

门口守着的小厮纷纷去拦:“进不得啊小少爷!”

“我偏要进去,快放开我!”

这番对话清晰地传到屋内众人的耳中。

不等众人有什么反应,丁太傅是率先青白了脸色:“这小兔崽子!就知道乱跑,都怪我宠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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