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变了色,不是属于东瑶的赤红澄澈,这道色更加深,像血,参杂了蒙蒙紫气。
火光从胭奴的背后延绵,接近肌肤之处尽都变成了绿色,胭奴感觉不到痛,唯一的热气,来自于东瑶的火。
东瑶瞪大圆目,手将触碰,便被烧得如万蚁啃食,只一瞬,后背湿透,她吃痛缩回手,不敢再去碰。
“能杀死我们的,只有我们自己。”
东瑶知道,便没作答,她看火焰燃烧越来越大,那火直将她照得难以逃脱,可唯一的庇护,却是眼前仅有一面之缘的普通人。
东瑶内心急迫又烦躁,更多的是自责。
火焰再次从浓烟中砸来,胭奴闷哼一声,肌肉终于开始收缩,再一点点化作齑粉,他咧开嘴:“先生若离开这里,可否代我寻到那个人,问一声好?”
他是必然离不开这个地方的。
东瑶蹲在火壁下,瞳孔猛地一缩,见得胭奴一点点如灰烬散去,她伸手一抓,抓了个空。
火点落到手背上,钻心的疼又蔓延开来。
“你……”东瑶说不来挽留的话,知晓说了也没用,只心中徒然空白,开口,已是声如哽咽:“好。”
好……
胭奴消失了。
不等东瑶从空蒙中悲哀惋惜,苏言的沙哑声将她叫回神来。
眼看火球不停砸来,东瑶结不出印,只能撒开腿往墙外跑。可见苏言被浓烟中伸出的巨手抓起,一点点送进浓烟,东瑶似被锁住,挪不动脚。
她身上有什么有用的法器呢?除了一柄不能飞的御剑,一块弟子玉令,几张从二师姐手里要来的遁形符……
东瑶恍然,急忙唤出符来,捻诀,这次距离极短,是传送到了苏言背后,东瑶脚尖一点,踩到苏言后颈,蹲下,又捻了一张符纸,化去。
只在一息之间做完所有动作。
第一张符只能传回原处,原处已经被火包围,自然不能回去。
但因东瑶对当堕城地貌不知,再次出现,是在金光熠熠,灯烛如星的豪奢之地——金华台。
两人匍匐倒地,金华台铺满棉毯,撞上去不疼,还软。
苏言大喘着气,胸膛起伏,眼里还有惊魂未定:“嘶,嘶……”
他要说什么,东瑶没力气再猜,便任由他乱叫。
东瑶拿出小小的金钥匙,举过头顶,火光将钥匙照出一个刺目的点,她直直盯着,也不顾瞳孔传来的微痛。
“喂……”见东瑶半响不说话,苏言怕她吓傻了,心中焦急:“喂……”
东瑶坐起身,看他:“那个人叫什么?”她还没问,只知道他是胭奴。
苏言又怎会知,听她这么问,便真当东瑶吓傻了,哑着嗓子道:“喔眯,管好……寄几就,咳,就寻了!”
“……”东瑶懒得看他,侧过目。
本以为那时这家伙不走,是要与她一同救胭奴,现在想想,许是要靠她救他家少爷才对。
东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寂静之余,又觉空空的心隐隐作痛,沉了一瞬,挂上了一个名为寄托的包袱。
这里到底是不安全,幕僚府闹出这么大动静,当堕城主便该被惊动了,金华台此番虽无人,可屹立水上,无处可躲,真被追来,他们是进了死路。
东瑶拽起苏言就要离开,走出一步,一团火轰然砸落厚厚的棉绒毯上,瞬间火光蹭出一人高。
“喔……”苏言想倒,被东瑶拉住了。
两人拔腿就往外跑,金华台单有三处水廊连接,东瑶寻了最近的跑进去,身后的木廊被巨大的火球砸垮,砰地向一处倒进水里。
脚下便不稳了,两人摇摇晃晃,眼看要到岸上,前方霎时一亮,夹含紫气的火球瞬间笼罩二人,升起一层楼高,散落的星星火点炙烤辣痛,好似血肉被生生咬去一口,痛至心扉。
二人衣服如墨点般被火烧开,身上起了一层冷汗,不经思索,纷纷跳进水去。
然而淹入水中,火焰灼烧的痕迹半点不减,似乌墨梅花斑斑点点晕开,东瑶当即褪去外衫,只留单薄的内衬紧紧贴着肌肤。
她双目绞痛,堪堪努力睁眼看清前方,血色的火燃进水中,像倒了倾盆熔岩,周遭水温滚烫,气泡从水底不断往上,水面雾蒙蒙一片。
东瑶探出头,见水上的火没有灭掉的痕迹,无数水珠砸开,落到身上皆是刺痛。
东瑶大口呼吸,躲到木柱下,仰头,浓烟滚滚,将整个金华台包裹,那点点烛光早被淹没于火焰之下,独留金子雕刻的莲叶泛着荧光。
苏言躲到东瑶背后,瑟瑟发抖。
“啧系,什么?”
东瑶道:“总归不是好的。”
若在外,定是一个难以收拾的魔物。
“你怎么抖这么厉害?”东瑶察觉苏言的不对劲,忙将他拖进木廊断缝中,让他躺在柱上。
苏言忽得救命稻草般两手两脚箍紧,他紧闭眼睛,好半响才吐出话:“喔,喔怕水……”
东瑶揉眼,看他,心底了然,也难怪落生源池水时叫得那般不堪。
现如今,只怕得靠她。
浓烟中的“魔”见不着他们,似更加狂怒,火球如冰雹砸得毫不吝啬,再无办法躲开,只怕他们的命就要交代在此。
东瑶伸出左手,看白皙的手臂烧伤,红了一块又一块,不免有些伤感。
自能控火起,绝情门中同等修为的弟子所御之火便再不能伤她,她先天便有着高贵于一切火焰的火,东靖海说,这是上天赐予她的偏心,才叫她的火纯净通透,不含一丝杂质,即温柔纯粹,又能顷刻间覆灭他人的火种。
这等火,若是用来炼器,炼丹,那一定是令人期待的,可她不喜欢,她要做传说中的坏人,便选择具有攻击性的法修,但慈爱之心作祟,她终是做到卫道,除魔。
指尖微转,三指捏合,自食指尖缓缓升起一团红色的光芒,极为微弱,徒升一寸便停下,继而光点蔓延出丝丝金线来,沿着东瑶的手腕转动,直至游走整只手。
光线具都顺着她的躯体,漫入水中,钻进东瑶的小腹,灵壁内,红色的光团似游蛇缓慢行走,徐徐打着圈,仿若灵壁外的一切都与它无关。
金色的光团便急躁些,游走的空间更大,却比红色光团小了数倍,二者显得异常不公。
金色光线窜入灵池,越过小小的金色光团,一下又一下撞击在灵壁,聚得多了,红色光团似有了反应,终于躁动起来。
东瑶嘴角已经溢出一丝血迹,金色光线每聚一根,她的内里便痛上一分,好在她将灵气分成无数金线,若是急于求成,尽数撞去,只怕五脏六腑都要碎掉。
东瑶只知两股不同灵气相撞会痛,却不知再次解开封印密咒也会如此要命,且不说她只想还用绝情门灵气一个时辰,才将将打开灵壁一条裂缝,便如此难忍,东瑶不敢想,若她两派灵气相差不大,再撞击灵壁,亦或是解开封印密咒,她会如何死。
躲懒不修炼,未尝不可。
东瑶足尖蜻蜓点水,水面荡开一道不起眼的涟漪,少女衣裙尽湿,点点上升,衣裙发丝随着焰诀渐渐烘干。
东瑶轻巧躲开火球,徐徐飞出,乌衫如墨,再一抬臂,破空之中一物如流星闪现,哗啦一声,伴着赤橙的火光垫到东瑶脚下。
这是东靖海送她的那一柄御剑,伴随多年,隐蔽多日,在她的脚下倏然颤抖,似在发泄不满。
东瑶半蹲安抚,再一抹嘴边血痕,抬眼时,圆溜澈亮的眸子蒙上了一层阴霾,血丝蔓长。
“魔”的阴影下,东瑶便只是那沧海一粟,浓烟翻滚,火球却难精准砸中她。
东瑶将苏言安置于自己的界中,她不过能支撑一个时辰,把精力耗在此魔上太吃亏,便想,逃出去亦可。
魔捉不住她,有些恼怒,那只徒然大手又从浓烟中伸出,如同捉一只蚂蚁。
东瑶眼睛愈发难视物,只知往漆黑处飞,身后是锅炉浓火,热得她浑身无力,才烘干的衣服又湿透紧紧沾在后背。
魔侧底怒了,身形变小,以防蚂蚁从缝隙中钻逃,等变小了,魔的速度就快了许多,它紧追东瑶,待浓烟被风刮散,东瑶才能看清追自己的是个什么东西。
那魔长长的,若透过火焰穿去几乎无实体,两双腥红的眼睛像太阳,它手臂极长,捉不住东瑶时,已经长出了三只来,远看,倒像是临海才有的八爪鱼。
东瑶顾不得细看它,飞得更快了。
两道红影一前一后,穿过寂静的集市,越过追捕的卒卫,从都城到密林,东瑶暗自庆幸,这一次能飞,已是大幸。
东瑶又飞出了林子,火将林子烧着,会牵连很多人,很多物,但魔穷追不舍,东瑶无处可去,又回到了幕僚府,这一次,幕僚府已经没有了旁人,她想试试,若任这个魔毁掉先生这一角的牵连,会不会打破一些规矩。
东瑶躲开一个火球,一处便被炸开,轰隆隆震响,霎时起了一片火海,一处接一处燃起,东瑶难免被烧到些许,奇的是,这一次,她的火能预制落在身上的火苗。
东瑶胸脯起伏跌宕,回个头,魔的火球也小了许多,直到最后只有手掌大小。
东瑶欣然咧开唇,飞到未被毁掉的屋顶,腿一软,直直跪倒在瓦楞上,魔直冲过来,东瑶顾不得起身,两手比划出一个六角印来。
一声嗡鸣与印同出,从中飞出数只掌心大小的火蜂,蜂如蛾扑火,一只只撞向火球,火球嘭响后散毁,数量逐渐减少,而火蜂源源不断。
魔终停下动作,又化出三只手臂去捉火蜂,东瑶颓然双目露出狠厉,她看不清前方,独见红色的影子渐渐变多。
再这么下去,恐不能撑到它精疲力竭,自己倒先死于火海,东瑶化掌,火蜂不过是幼时贪玩烧蜂窝时领悟的术法,烧蜂窝的诀她记得,是数千根火针引线,精准扎入蜂巢中央。
掌风聚火,诀法变幻,东瑶喃喃念咒,千根红色针线刺入魔的手掌,火焰不消,直穿手臂而去,它也能感觉到疼,发出兽吼。
然针线打了个转,从后脑两两分开相聚,尽数刺穿它的眼睛。
*
街头空荡,当堕城卒卫不敢再接近东瑶,只得远远看着,进退不能。
东瑶一人站于街头,眼前昏暗,她不知哪个方向有多少人,但知自己的灵力可以伤到她们,她便又喜又惧,喜的是,她不是没有还手的余地,惧的是,她不敢当真要了她们的命。
眼前的黑影一丛一丛,她妥协,蓄足最后的灵气飞离。
东瑶落到一处安静之地,一个时辰结束,灵力全部耗尽,最后关头,她将苏言送出界,便瘫倒在地上。
苏言摇她不语,东瑶虚弱打开他的手,现在只想睡一觉。
苏言为难,本以为她不过是耗费太多灵力才如此虚弱,可兀自为她查看,发现她灵池有损,便焦急起来。
远处传来脚步声,两人心底一沉,待只见一道身影迅速奔来,苏言先一步挡在了东瑶跟前。
一个人,他还是应付得来。
但连对方的脸都没看清,苏言便被一把推开。
“师妹?”
陆时安瞳孔暗涌,猛地一缩,忙将东瑶扶住:“瑶瑶师妹,师妹?”
“……”
“瑶瑶。”
“她,她灵池。”苏言在一旁提醒。
陆时安垂眸,抬手便要探到她的小腹前,却被东瑶猛地抓住,小小的手很软,满是灼痕,却冰冷得渗人。
“怎么回事?”即东瑶阻止,他便没去碰,转手将她抱起。
苏言咳嗽,清嗓子,小藤球抢先一步暴跳:“辣,辣椒哒!”
这是,苏言才注意到陆时安手腕牵着个球,它在地上蹦起:“是辣椒哒!哒打,辣椒的火!”
不说还好,一说,陆时安脸上的表情凝固,也不管小藤球蹦跶,一脚便将它踢开,又被风锁扯弹回来,它晕乎乎在地上打滚,嘴里:“辣辣辣”个不停。
陆时安胸口燥乱,努力压下不安的情绪,软软的手在他心口浅浅一抓,像猫爪刮过。
他忙去看她,只见一把金色钥匙被东瑶塞进衣襟,他垂下头,轻道:“我带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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