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眩的白光直晃,把纯白的房间照得异常亮堂,房间内的色彩阴影被白浪吞没,只剩下两个如星点般瘦小的身影。
又是这个地方。
宁钰不适地眯起眼,记忆中那个与他同龄的孩童蜷缩在角落,那头墨绿色的发丝飘散在空中。
视线穿透交叠的发丝,角落里的孩童身后,有一团如同呼吸般若隐若现的巨藻状细线轮廓。
墨绿色的发丝突然延长暴起,张牙舞爪地朝另一道身影席卷抽去。
攻击刺向了年幼的他自己。
长发孩童刺耳尖细的声音在房间内回响:“走……走开!走开!”
年幼的他却像脚下生根般愣在原地,眼看就要被当头击中。
在眨眼的瞬间,那道攻击又突然转向,直冲宁钰的面门袭来。
他来不及反应,下意识地抬起双手挡在额前,预想中的疼痛却久久没有落下。
冰冷的寒意顺着地面爬上双腿,膝盖冻得发僵,他刚放下手臂,眼前的白色屋顶就变成了一片灰蒙蒙的天穹。
呼出的气息在寒风中变成一团团白雾,鹅毛般的大雪漫天飘落,无尽的苍白雪原寂静无声,他似乎是这片空境中最后的活物。
冰霜从气管深入血管,宁钰的步子越走越慢,他的呼吸像是随着全身血液冻结,再也发不出一丝呼喊。
陌生的声音在雪域中震响,巨大的眼球遮天蔽日,深渊般的瞳孔收缩聚焦,瞬间凝视向纯白中的宁钰。
「——找到了。」
“嘭!”
宁钰猛地起身,额头一下子撞到上方床位的床板,发出一声清脆的钝响。
他咬住牙,抱着脑袋低骂了一声,发麻的痛感驱散不少倦意,幸亏上铺的兄弟只是呓语几声,挠挠屁股又翻身睡了过去。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做这个梦了。
自打他留在候鸟安心养伤开始,只要陷入深度睡眠,不管是睡在沙发上还是睡在白鸽安排的床位上,他都会时不时地在梦中回到那个地方。
车厢里的鼾声震天,宁钰埋下头,向后捋了一把被汗水打湿的头发,一时间也没了什么睡意。
这段时间他一直在整理手头的消息和思路,期间还在研究寻找能力的突破点。
自打从鬣狗那里得知嵌合体的概念后,宁钰对路上碰到的种种怪象就有了一个模糊的推测。
当时双胞胎提及母亲,使用了 “创造”一词,而这些嵌合体正好同样是人工产物,基于双胞胎展现的能力和外貌而言,他们极大可能就是所谓的嵌合体。
但如果是这样的话,李鸮又是什么情况?他和双胞胎虽然同样具备近乎于异化体的能力,可从游乐园出来后,他就完全是一副普通人的样子,没再表现出任何异常。
能参照的样本太少,直到现在,宁钰也拿不准所谓的嵌合体到底应该是个什么样子。
处在非常规的紧绷状态太久,宁钰搓了把脸,干脆放轻动作翻身下了床。
眼下,候鸟车队停在了净土区做全员休整,正好能让他下车透透气。
窄窗外的夜色温和,宁钰迎着月光,悄悄推开了车厢尾部的铁门。
候鸟的规模比他想象中庞大许多,除去群岛般连成片的挂车群,四周还横七竖八地停着不少小型载具,车上或多或少都加装着几台重型武器。
他们的物资也一如传闻里那样齐全充沛,宁钰在候鸟的这几天,几乎能说是他这十几年来,过得最舒坦最没有顾虑的时间。
看着安静的车群,宁钰腹诽感慨。
大组织的待遇就是好。
两脚终于在地面踩实,在车上待了太久,他甚至都有些怀念这种踏实的脚感。
晚风拂起衣衫,还留着薄汗的后背有些发凉,宁钰抬起头,一眼就看见了站在不远处放哨的李鸮。
李鸮闭合着右眼,浅色的左眼被月光照得透亮,他两手抱臂,倚在一辆越野车边安静地注视着宁钰。
这场面有点诡异,宁钰被看得发毛,清了清嗓,迎着李鸮的视线走了过去。
俗话说得好,克服恐惧的最好办法就是面对恐惧。
空气中那道无形的压迫果然就在他靠近后消散不少。
“怎么今天你一个人守夜?”
李鸮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开,重新落进黑夜:“用不着那么多人,我盯得住。”
宁钰转过身站在他旁边:“你不休息吗,要不我帮你顶一会儿?”
“不用。”李鸮话落片刻,转问道,“你下来干什么?”
“我闲的,睡不着了下车吹吹风。”宁钰弯起眉眼,“反正也没事做,我跟你一起守呗。”
李鸮的声音一顿,带着道似有若无的笑意:“随你。”
宁钰自然地把他这话当作默许,跟着他背靠越野车,望着面前安静的车群。
“你是不是一开始就认出我来了,我看到白叔也有我车上的那张照片。”
“算是。”李鸮道。
“所以你后面才帮我那么多次?”宁钰朝他转过头,好奇地扬起眉,“你不怕认错人?”
李鸮也偏过头看着他:“不会。”
不知道是不是今夜的月光太温和,柔白的辉光将他眼底的锐利一扫而空,他的目光纯粹,只是轻轻浅浅地落在宁钰脸上,仔细地观察着那对被月色映得通透的下垂眼。
“你的五官很有辨识度,我不会认错。”
奇怪的片刻悸动从胸口涌来,这次对视与先前每一次都不相同,宁钰也说不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回过神时,自己已经逃也似地挪开了视线。
“……那还是你更有辨识度一点。”
“是吗。”
李鸮轻笑一声移开了视线,几根碎发落在额前,被月光打下了几道利落的阴影。
宁钰留意到他完全没留疤的额头,终于找到机会转移话题,把一直埋在心里的疑问挖了出来:“……对了,有个事我一直想问问你,怎么感觉你每次受伤,愈合的速度都很快?”
李鸮也不回避,直接承认:“嗯,从小就这样。”
“从小?”宁钰一下子提起了兴趣,“你怎么发现的?”
“小时候受伤,睡一觉起来能好很多,后面就习惯了。”李鸮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起伏。
宁钰微微皱眉,一下抓住了他话里的关键点:“你小时候经常受伤?”
“嗯。”李鸮没再往后细说,只是漫不经心道,“小打小闹。”
发现他似乎不是很想继续这个话题,宁钰便适时接话道:“也是,小孩儿都这样,我小时候也总磕磕碰碰。”
清爽的夜风吹起两人的发尾,带着不远处的树林发出安逸的簌簌轻响。
遮蔽月光的云层乘着风缓缓飘散,明亮的冷光再一次铺在车群上方,李鸮皱了皱眉,微微眯起左眼。
宁钰留意他这奇怪的举动许久,终于还是找准时机问出声:“你为什么只闭一只眼睛啊?”
李鸮扫了他一眼,应道:“闭两只眼我就原地睡了。”
宁钰:“……”
差点把他嘴上这毛病给忘了。
没等宁钰给自己的问题打补丁,李鸮却先一步开口:“我能看清没光的地方,但是只有左眼。”
宁钰回忆起荒城的那一茬,好奇道:“你两只眼睛看到的东西不一样?”
“只是晚上。”李鸮解释道,“右眼看不清,两只眼睛一黑一亮很难受。”
宁钰恍然大悟,没多细想顺口问道:“我能凑近看看吗?”
李鸮皱起眉,疑惑地看向他。
宁钰:“……”
糟糕,他这么问会不会太冒犯了。
“你要看什么,眼睛?”
宁钰硬着头皮点了点头,身前突然响起一阵细微的摩擦声,一抬眼就看见李鸮正朝他轻轻垂下头,睁开了那只闭合的右眼。
云雾再次盖过月亮,左眼的瞳孔瞬时放大,浅色的虹膜变成一道细窄的边圈,普通的右眼却只是微微缩放,没有太大变化。
宁钰不自觉又好奇地凑近几步,看着曾经亮起橙金光华的虹膜暗暗感慨,真的很像……猫头鹰。
观察只持续了几秒,他肩膀一重,回过神时,李鸮已经轻轻把他推开了。
“看够了没,好好守夜。”
宁钰察觉到自己刚刚的举动,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找补似的嘟囔了几句“够了够了”,故作冷静地重新望回眼前的车群。
“那个,白叔让我们一起走的事还没问过你的意见。”他眨了眨眼,像是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先给自己铺了个台阶,“你不用勉强,如果不方便的话,我可以去跟白叔再商量……”
“不勉强。”
意料之外的回答打断了他的话,那磁性抓耳的熟悉嗓音停顿片刻,又在宁钰身旁响起。
“我不介意。”
黎明前的天际线被彻夜占领,看不见半点光亮。
凌晨时分不算难熬,宁钰不久前才休息完,正值精神最好的时候。
他和李鸮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明明说的都是些没什么内容的废话,宁钰却能感受到一阵平稳踏实的安心。
“你有没有觉得……”
他转过头问到一半,嘴里的话却哑然卡了壳。
李鸮的呼吸平稳,异色的双眼微阖,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在他旁边默不作声地睡着了。
宁钰放缓动作,悄悄地挪回视线。
……应该是太累了吧,竟然站着都能睡着?
远处的天光乍破,橙红的光亮一点点盖上沥青路面,整个候鸟像是终于从沉睡中苏醒,轮胎重新转动启程,晃动的车厢里再度聚集起熙攘的人群。
杨飞辰听说宁钰前一晚竟然和李鸮在一起守夜,惊得下巴都快掉到地上。
“你是这个。”他朝宁钰比起一个大拇指,“你做了候鸟很多人想做但不敢做的事。”
宁钰打出一张草花五,不解地皱起眉:“什么意思,不就是守夜吗?”
“可没这么简单,不知者无畏啊小宁。”对侧的高大女人接上一张红桃六,是李鸮小队里的机枪手夜鹭。
旁边的花臂男人焦急地敲桌喊过,接话道:“我看他和雕鸮关系也挺好,没准就是把他当咱自己人了呗。”
“那能一样吗。”皮肤黝黑的国字脸打出一张七,白了花臂一眼,“你能跟雕鸮单独守夜?”
杨飞辰过了牌,宁钰又接上一张八,皱眉道:“我报单了,你们难道没人跟他守过夜?还有什么叫想做但不敢做……?”
夜鹭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打起哑迷:“看来小宁还不是很清楚雕鸮的魅力啊。”
雀鹰把花臂一压,大力打出一张九:“也就你们在那儿关心情情爱爱,我们这叫相信他的实力。”
“我来!”杨飞辰快速接上一张十,朝宁钰挑了挑眉毛,“我是不是还没和你说,其实雕鸮……”
宁钰忍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把手里最后一张黑桃J按在桌上又赢下一局。
“我草,小宁这什么手气!”乌秋的国字脸拧成一团,手里的牌往桌上一扬。
宁钰稳坐庄家之位,利落地散完牌,向杨飞辰道:“你刚刚要说什么?”
“噢对,你别看平时大家都怵他,候鸟里可有不少人喜欢他这挂的,不过倒也没人敢真到他跟前说就是了。”杨飞辰捧起牌深沉地摇头,“我的初恋就是因为他才破灭的,太痛了!”
宁钰拢牌的手停顿半拍,就听见小队众人对杨飞辰无情的嘲笑。
“反正我要是那姑娘我也选雕鸮,光说安全感你俩就不是一个量级的。”乌秋哈哈大笑,还不忘偏头朝宁钰一抬下巴,“小宁肯定也这么想的。”
忽然被点名的宁钰不知怎么的有些尴尬,后背不自觉地绷紧,他攥着手里的牌和几人打起哈哈:“哈哈哈,其实我觉得杨飞辰也挺好的!”
“我靠,你们看看,什么叫真兄弟!”杨飞辰放下牌,看着宁钰快要泪流满面,“宁钰,以后你就是我亲哥,我一辈子给你搓炸药。”
“都小事儿,哥们挺你。”宁钰的嘴角挂起笑,心头却像突然被握紧发起闷来,话在嘴里兜了几圈,他装作不经意地继续问道,“李鸮他有对象?”
杨飞辰对他这有点奇怪的问题毫无察觉,看着手里的臭牌发愁应道:“没啊,他这人看起来像是会喜欢人类的样子吗?”
宁钰闻声放下了紧绷的神经,片刻又突然警觉起自己刚才的反应。
不对吧,为什么知道李鸮是单身他会觉得松了口气?
像是想要掩饰什么似的,他匆忙把手里的牌往桌上一压,顺子,春天,大获全胜。
“……赢了!”
等李鸮开完会回来,宁钰已经和小队里的另外四人把扑克的玩法打了个遍,旁边用来记录输赢的纸面上,他的名字下面满满当当地记了无数场胜局。
“手气不错。”
李鸮的脚步正好停在他身后,忽然响起的声音把全神贯注的宁钰吓得一激灵。
宁钰抬起头,正好跟李鸮的视线撞个正着,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刚才奇怪的反应,他总觉得他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和李鸮正常相处。
“咳……还行吧。”
他逃也似的低下头,皱着眉匆忙瞥开视线。
李鸮没太留意他的异样,站在桌前和众人宣布道:“明天老时间,走快的,带最轻便的东西来。”
他话里的内容宁钰一句都没听进耳朵里,只觉得那沙沙的嗓音和昨晚不同,又变回了寻常那副凌厉的模样。
“雕鸮,我手上有活去不了。”杨飞辰举起手道。
“知道。”李鸮向他一点头,“这次宁钰接替你的位置。”
宁钰的脖颈一僵:“等会儿,我怎么不知道?”
“忘记提前跟你说了。”李鸮兀自转移了话题,“会骑摩托吗?”
宁钰摇了摇头。
李鸮确认后便转头向一旁道:“夜鹭,你之前那辆巡航借我用一阵。”
杨飞辰突然不乐意起来:“怎么不借我的,她那都是淘汰下来的老古董了!”
“你的?”李鸮睨去一眼,冷笑道,“你那车我骑着跟骑狗似的,没意思。”
杨飞辰的拳头一捏,立即高声抗议起来:“草,什么意思!”
“可以倒是可以,不过我那辆是双座啊。”夜鹭两手托腮,完全无视杨飞辰的抗议,“你要做什么?”
李鸮道:“载人。”
小队三人:“……”
杨飞辰:“……我靠!”
宁钰环顾一圈,看着他们四脸震惊,有些心慌:“什么情况,发生什么事了?”
“等会,你还是雕鸮吗?”雀鹰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巴,“之前说非单座不骑的不是你吗!”
“单座怎么载人。”李鸮一本正经地皱起眉,“让他骑我脖子上吗?”
问题中心的宁钰默默低下头,痛定思痛地在心底暗暗发誓。
……必须得找个时间学会怎么骑摩托,必须!
小队的氛围再一次热络起来,话题不知道被杨飞辰带去了哪个天涯海角,李鸮的手搭在宁钰座位的靠背上,见他闷头不作声,还拍了拍他的后背。
“别紧张,小任务而已。”
……问题根本不在任务上吧!
那股力道拍得不轻不重,宁钰的背肌却有些僵硬,明明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友好举动,他竟然一下子忘记自己之前是怎么应对这种情况的了。
怎么回事?
【候鸟情报之五】
众所周知,雕鸮只骑单座,从不载人,伤员也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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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18章【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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