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朱弦
楔子
当时有一片凛冽的白花。
他和她站在花的两边,如同站在刀刃的锋线上。
回之一
彼时正是乱世。
前朝的荣华还未彻底落尽,数国的旗帜便已在偌大帝国死去的身躯中昂扬树立。
大越就是这样一个新兴的王朝,前朝显贵,在这乱世拥兵自立,立国不久,根基肤浅,外有数国逐鹿,内有诸侯未平。
叶忘言就是其中一个表面顺服,实则虎视眈眈的诸侯。
叶家世代督镇流霞关内五州二十一城,到了他这一代,冷眼看诸国覆立乱像,最终允了大越许下的条件,换了旧旗升新旗,做了个一方独大的逍遥诸侯。
猛虎扑食之前要雌伏潜行,于是就有了他忘言公子动天下,打马满城红袖招这样的风流排场。
那一日里,他独自入山赏雪,慢慢行来,欣赏着冻成飞练一般的山涧。
然后,风动白梅,他就看到了那个女子。
那是一瞬间的事,雪压压一片白梅之后,那个女子仿佛从开天便伫立在那里,雪白的狐裘、琉璃色的眼睛、漆黑的头发,以及,苍白的指尖,就连她身后盛满雪花的凉亭飞檐,都像是什么鸟儿的翅膀。
冷冽的风里有酒香。她正在煮酒。
忘言远远地看着她,四周极静,能听到红泥炉下火焰弹破的声音,水沸酒好,那个女子慢慢抬头,泠泠的,与他隔着白梅相望。
她的眸子极清冷,却偏偏又从深处渗透出一点极灼人的热,波光流动中忽然就带上了锋锐的味道,仿佛刀刃的锋线。
看了他一会儿,那个女子忽然笑了起来。
她本就生得极好看,这一笑就仿佛雪破云开,显出一种不可方物的明艳。
“要来喝一杯吗?”女子摇了摇手上的酒杯。
“那是自然。”忘言一笑,身形一展,向云坳掠去。
杯是冻石,酒是“白露”,辛辣泠洌,入喉之后却是一路温润。
三杯酌尽,天边已经抹上了淡淡的夕阳烟霞,看着那个女子清雅白皙的面容,他不知怎的就开了口,“我叫叶忘言。”
“我知道。”女子看他一眼,转身向云坳深处走去,“三日之后,此地此时。”
他没有问这女子的名字,只是远远看她拂梅而过,看着被她那苍白指尖碰触过的白梅都刹那变得刀锋一般锐利。
从那天之后的半年里,他每隔三天都要去那里一次,饮那女子温好的白露,和她聊天。
她非常聪明。与她对话有一种拿指尖抚摸刀尖的感觉,危险,但是却让忘言愉快。
偶尔,她会为他吹奏羌笛,一曲《凉州》,竟然是异样的苍远辽阔。
他就会微醺的眯起眼睛,仿佛眼前就是黄河云间,孤城万仞。
酒酣之时,她一曲未竟,忘言弹剑长歌,那个素衣的女子一张清雅容颜上有淡淡神采浮动,在他看来,云动天开。
他从来没有问过她的名字,对于她的一切都不闻不问,仿佛天经地义。
转眼盛夏就到了,漫山遍野都是不知名的小小白花,这一次,忘言踱向那个小亭,却没有见到那个惯常素衣的女子,只看到一壶冰冷的“白露”,下面压着一张小小的字条。
上面是一笔流畅行书,笔墨酣畅之间寥寥几个字,“八月十五,流霞关头。”
盯了一会儿那张字条,忘言忽然笑了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把字条收好,修长的指头抚摸上了朴素的银壶,仿佛手掌下是情人长发一般的温柔,过了片刻,他慢慢拧开盖子,仰头饮尽。
八月十五,月正中秋,大越君主为自己求娶的东赵摄政女主,抵达流霞关。
回之二
再次见到那女子,果然是八月十五,流霞关头。
她站在流霞关头,身后是东赵二十万铁骑。
他则在流霞关下,身后是叶家五州二十一城十五万雄师。
忘言安静的看着她,那个女子素衣翩翩,长长的衣袂翻飞在北地的灿烂阳光之下,宛如蝴蝶。
“诶呀,在这种场合下再赴旧约……似乎有点奇怪啊?”他低低的自言,抬头看去,朗朗一笑,“故人前来赴约了。”
城头飘落了清冷的声音,“叶公子可愿意上城一叙?”
身后将领一听这话立刻哗然,忘言一摆手,阻止他们进谏,想了片刻,他抬头,头顶上方苍天如洗,那个女子站在阳光之中,看不清面容,他却不知为何想起了记忆中漆黑的头发琉璃色的眼睛。
“我去。”他说。
城楼上只有他和她,中间是一张小小的桌子,一个杯子一壶“白露”。
忘言叹了口气,走近她,看着她那对琉璃色的杯子,“你到底是谁?”
“东赵静王。”她淡淡的说。
原来是她。
燕莲弦,东赵权臣,与其姊共同拥立东赵重仁帝,其姊身故之后,独担摄政之职,其对东赵皇位虎视眈眈,天下尽知。
其姊新故,东赵动荡,大越对东赵心存觊觎,叶忘言名义上的主人便向东赵抛来一个诱饵:请嫁东赵静王为大越皇后。
东赵允许女子出仕,但是继承等等,全在男子之后,非要阖族男丁灭尽,不然轮不到女子嗣位。然而燕莲弦却就这么成了摄政,不是绝顶聪明、不是心狠手辣,怎能安稳坐上这个位置?
这样一个女人,现在就在他面前。
忘言一点都不意外:合该是这样的女子这样的莲弦。
而这样的女子,怎么甘心去做别国的皇后?
他看着莲弦慢慢为他斟了一杯酒,然后抬头,那一瞬间仿佛有上古名剑出鞘,凄森寒气竟让忘言心中一凛,“忘言,我需要你。”
她叫得如此亲昵。
忘言看着她琉璃色的眼睛,慢慢的吐出两个字:“是吗?”
“是的,我未来将是东赵帝王,我需要你,忘言。”
他却笑了起来,“莲弦,你知道我的愿望。”
她有片刻沉默。
她知道这个男人的,他和她一样,都是具备王者资质和愿望的人,她的愿望是这天下,他的也然。
望着那双笔直凝视她的漆黑眼眸,莲弦几乎想轻轻叹息。
仿佛有什么要说,最终却还是归于死寂。
她把面前酒杯向前一推,神色从容,“既然如此,那就只有两条路让叶公子选了,这杯酒,或者,跟我走。”
那杯酒从莲弦掌下推出,已不是清澈的颜色,而是深黑。
剧毒。
莲弦琉璃色的眼睛里透出清冷的灼热,“我本来打算挥兵强取叶家领地的,但是在见到你之后,我改变主意了。”
“我决定,忘言,如果我得不到你,我就立刻杀了你。”
忘言有那么一瞬瞪大了眼睛,随即,才名惊动天下的男人大笑了起来。
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指头暧昧的掠过她额前几丝被阳光镀上薄金的长发,那个男人靠近她,漆黑的眼睛定定的看她,如同可以吸取人灵魂的深潭,“你在对我说情话吗?嗯?”
莲弦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的看他,忘言为她拢上被风吹拂的长发,指尖似乎带了一点温柔的意思。
“莲弦啊,你知道吗?”
“嗯?”
“我刚才在想,真想让你做我的妻子啊,只有你配。”
那是,几乎温柔的呢喃。
阳光下,那个女子只是抿紧了嘴唇,发若流泉,衣如蝴蝶。
然后她看了他一阵,忽然一笑。
她说,不,叶忘言,你想的是,我若真成了大越皇后,你必不能得此天下。
叶忘言一怔,然后也是一笑。
大越常德三年,东赵静王燕莲弦悔婚,北方领主叶忘言归顺东赵,封定侯。
世人谓,天下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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