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川凌洗敝尘

蒲月初七,苍泽郡川凌庄。

临近亥时,经营了一整天的钱庄即将打烊,伙计河林站在大门边,目送最后一位顾客走入风雪中。

天寒雪疾,应该不会再有人来钱庄了吧?

河林进院子搬出门栅就要关门,风中传来一声高呼:“店家先等等!”

河林停下手抬眼望去,只见昏黄的灯光下隐约出现两个人影。待人走近了,他上下打量着,其中一人身着一袭玄锦织金的长衫,腰间系着赤金相间的丝绦,头上戴着黑纱帷帽,脸上还系着黑色面巾,修长的身子透着一股子优雅的气度。另一人撑着油纸伞,穿着竹青布面长袄,外披一件湖色棉氅,腰间系带坠着一块青竹坠牌。

河林是见过世面的,这般装束的两个人多半是一主一仆,将脸面遮得如此严实,看来这位公子的身份不一般。于是,他将门栅放到一旁,客客气气地问道:“请问公子有何贵干?”

撑伞的年轻人言道:“麻烦这位小哥通传一声,我家公子想面见贵庄的庄主,有要事相商。”

河林言道:“要见我家庄主,烦请公子出示拜帖。”

撑伞的年轻人从怀里掏出一个淡金色的锦囊递过去,“拜帖在里面。”见河林扯开锦囊的系带,年轻人连忙低声制止道:“事关重大,请务必见到庄主之后再打开锦囊。”

“哦。”河林笑了笑,将锦囊放入袖袋,“那就请二位先在这里避避风雪,在下这就去通禀庄主。”

河林快步穿过水面回廊,来到临水小楼下,瞅着四周无人,他拿出锦囊打开一看,原来里面是一张通票。这张通票并不普通,是天魄族匠人以独特的绢丝织就,仅在族内流通,甚至可以看作是身份的象征。再看通票上的印迹,这么仔细一瞧,河林心头一震:这不是圣都柳溪庄影屏大庄主的私印吗!

他赶紧将通票照原样塞回锦囊,迈开步子奔上小楼二层,在书房内寻到庄主茫冬,呈上锦囊,口中言道:“庄主,门外有位公子说是有要事求见,他只是给了这枚锦囊,别的都没有说。而且,那人以头纱遮面,气息敛尽,属下无法辨认他的来历。”

茫冬取出通票扫了一眼,当即认出它的由来:在圣都,影屏大庄主曾经送给烈如秋三张通票,并许诺可应他三件事……

茫冬收妥通票,将锦囊还给河林,“你将他领到茶室来罢。”

主仆二人由河林引路,来到茶室。茫冬吩咐道:“河林,你去将庄园的大门关了,再去库房看看。”

遣走伙计,茫冬在茶室设下一道禁制,这才揖手示礼,微笑言道:“知秋公子,别来无恙啊!”

烈如秋取下帷帽揭开面巾,拱手回礼,“小可深夜拜访,属实唐突,还请庄主见谅!”他抬手指向身侧,介绍道:“这位是小可的随行仆从,唤作云生。此来贵庄,小可有一个不情之请。”

“哦?”茫冬并未过多留意烈如秋身边的小伙计,只是笑着打趣道:“我就说嘛!以知秋公子的身份,要进川凌庄还需要一张通票吗?来来来,咱们坐下说吧!”

二人在软榻坐定,云生十分自觉地在一旁煮水沏茶。

趁这功夫,茫冬好奇地问道:“知秋公子千里迢迢来到苍泽郡,这一路可不容易啊!却不知川凌庄有什么可以帮助到公子的?”

烈如秋的目光尚在云生那处流连,心里面不免暗自嘀咕:谁会想到呢?堂堂天君圣主的神魂竟然幻化成一个小伙计,更不可思议的是,他居然一声不吭地在这里沏茶!这也太玄幻了吧!

烈如秋随口选了云生,原本是想捉弄一下取个乐的,不想神魂二话不说,摇身一变成了卑微的小伙计。

不得不说,神魂幻化成他人的模样,举手投足之间,气质神态惟妙惟肖,哪怕是本人来了大概都难辨真伪。

除了那一身熠熠生辉的银光。

神魂的解释是:只是因为烈如秋知道底细,所以旁人是看不到银光的。

此刻看来,确实不假。

但是,就算瞒过了全天下的人,烈如秋还是如堕梦幻一般不敢置信……

“知秋公子?”茫冬轻唤一声。

“啊?”烈如秋回过神来,“哦!是这样的。初来乍到,小可对苍泽郡人生地不熟,又因为几桩解释不清的冤案缠在身上,所以想在贵庄借宿十天半个月,一来避开仇家,二来静养修身。不知庄主是否可以行个方便?”

“嗯……”茫冬略作思量,应道:“庄内倒是有几间客房,只是川凌庄人来人往,想要静养恐怕不易。”

烈如秋摆了摆手,言道:“庄主,小可指的是贵庄海松林内的那幢小楼。”

“这个……不成。”茫冬解释道:“那是我神域圣主的行宫,没有圣主的诏谕,外人不得入内。”

烈如秋暗想:这可不就是你们圣主大人的诏谕嘛!那家伙偏偏让我来出头碰钉子。哼!

也就是在心底偷偷骂一骂,言语上还得设法周旋。“庄主,当初影屏庄主许下承诺,只要不违天道,无关钱财,小可但有所求,天魄族人必将尽力成全。据小可所知,神域律法并无明文规定禁止外人入住钱庄内院,所谓圣主行宫只是天魄族人私下里约定俗成的规矩。另则,小可居住期间的一应开销,庄主皆可记在筠枫庄名下,不占川凌庄一分一毫。如此这般,庄主应该再没有顾虑了吧?”

听罢烈如秋的解释,茫冬的心绪翩翩,联想这个年轻人与圣主不同寻常的关系,不免想到数月前在阆丘逗留的一段时间。

那时,五大庄主表面上是应御心族长的请求破解竹渊庄园的法阵,其实庄主们心底都憋着几分怨气。天魄族并非御心族的下属,各族平起平坐,皆是听从圣主诏谕的。偏偏御心族与众不同,先是与神域决裂,两百余年不问世事,而后与人族的悬镜崖主交往过甚,大有左右天下之势。

世间已有传言,说少年圣主乃是御心族的傀儡,御心族长却不避嫌,天试期间,纵容他的大弟子整天不离圣主左右……

别的庄主怎么看待这事不知道,茫冬早就对御心族心存不满了。纵然圣主年少,为臣者更应尽心尽责辅佐,他们却跟岚先生一道,拿不定自己的位置,一副事必躬亲的派头,眼见着孩子长大了想独立,就搞出一篇剿魔檄文来,现在又悄悄收回檄文,一场闹剧不了了之。

茫冬瞥了一眼正在垂眸品茶的年轻人,暗想:先前都说他驱驭阴尸,如今却是孤身一人,仅带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仆从,那具阴尸呢?莫非他们真是消除了隐患,所以才……

有些事情仅靠推算猜想是无法得到答案的,最好的办法是亲自验证。关键人物已经走到面前了,何不顺水推舟?

既已拿定主意,茫冬爽快应下,召来河林嘱咐下去,令庄内所有的伙计放下手头事,速将海松林内的听涛阁打扫整理干净。

事情进展如此顺利,烈如秋亦觉得意外,悄悄瞟向提壶斟茶的云生,心想这家伙该不是偷偷施了什么手段吧?比如摄魂夺魄之类……

“知秋公子,请!”茫冬端起茶盏,关切地问道:“公子是否用过晚膳?”

“哦!用过了。”烈如秋连忙拾起茶盏一饮而尽,客气言道:“庄主不必费心,在下借宿期间,饮食起居皆由云生打理,不给庄主添麻烦。”

茫冬颔首笑道:“公子这一路风餐露宿的,可是吃了不少苦头啊!郡都有家食坊名叫瑞仙楼,他家以药膳为主,崇尚以食固本,滋体筑原。明日,我让人给公子专门制订一席,你看如何?”

“啊!庄主盛情,小可却之不恭,多谢庄主的关怀!”烈如秋现在对吃的没什么讲究,只要能缓解灼心燎肺的饥渴,哪还管得上什么滋体固本。

听涛阁一时半会儿还未清整妥当,茫冬便就着美食这个话题跟烈如秋聊起来,将郡都大大小小的食坊酒肆茶楼讲了个详尽。

时至子夜,在茫冬的带领下,烈如秋与云生来到听涛阁。一幢三层高的石砌木雕小楼挂着玉月灯,因是长期无人居住,小楼多少显得有些衰败陈旧。走入厅堂,一个巨大的火盆燃得正旺,明晃晃的火光驱走寒意。堂内的摆设虽然陈旧,但是擦得干净,摆得整洁。

烈如秋暗地里跟栖夕阁对比了一番,果然凡人与圣主是不能相提并论的啊!

茫冬引着烈如秋匆匆看过小楼各处,就此告辞离开。

清清静静的一幢小楼,四周设有禁制,此刻没了外人,烈如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藏霜取出半路上烤好的野味,往软榻上一歪,迫不及待地吃起来。两只小灵兽也来凑热闹,吧唧吧唧啃得热火朝天。

云生,哦不,应该是神魂,身形未变,语气亦是恭恭谨谨,“请问公子需要沐浴更衣吗?要不要小的为您备上热汤?”

“咳咳……”烈如秋吃得太急,被他这一句呛住,咳了半晌,好容易缓过来,言道:“这里没有旁人,圣主大人还是饶了我吧!”

“嗯……”神魂仿佛没听到他的揶揄,仍是毕恭毕敬,“那公子到底要不要沐浴呢?”

这货是入戏太深,没救了!烈如秋只能作罢,“时候不早了,沐浴就不必了。等我吃罢,随便洗洗就歇下了。”

见烈如秋吃得差不多了,神魂转身去了浴房,端来一盆热水,以及一坛木槿澡珠子和一方丝绵帛巾,逐一摆在矮案上,殷勤地说道:“让小的为公子净手洁面吧!”

“啊?”烈如秋脱口问道:“这能行吗?你不怕碰到我就成了虚影?”

神魂当即怔住,置气似的将手中的帛巾扔到盆里,远远地退到一旁。

烈如秋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捞起帛巾擦了一把脸,抱起一对小灵兽来到卧房,脱了外衫躺在榻上,扯过锦被盖上,叹道:“这一天过得,可真是精彩纷呈啊!”

烈如秋是沾着枕头就睡熟了,然而这一夜,苍泽郡都注定有人是彻夜难眠的。

比如,平王府。

平家在苍泽郡扎根已逾百年,渗入各家各派的势力多如牛毫,其中当然少不了神域天族的钱庄。

而河林恰恰是这样的一个人。

川凌庄如此兴师动众,连夜将圣主行宫清扫一番,只是为了让一个来历不明的年轻人入住,这种事情蹊跷中透着古怪。

河林的脑子里已经设想了千百种可能性,越想越惊,哪里还顾得上夜深人乏,穿上夜行衣,瞅了个机会悄悄溜出庄子,直奔郡王府。

河林叩开偏门,递上令牌,未等多久就被人领进后院。在林子里七拐八拐走了一盏茶的时间,总算来到目的地:一间藏在山石中的密室。

来人将他留在密室里,又等了一炷香,只见郡王平世年披着厚厚的绒裘大氅从侧门踱进来。

在软榻坐下后,平世年言道:“说吧,川凌庄出了什么事?”

河林将事情详细地讲了一番,末了,唯恐主子意识不到事态的严重性,他强调道:“听涛阁乃是神域天君的行宫,已经闲置了几十年。往常,再尊贵的客人来到庄里,别说听涛阁了,就是庄园后面的海松林也是无法踏入半步的。所以,这位客人绝不简单。”

“哦?”平世年反问道:“对这人的来历,你有什么见解?”

河林受到重用是不无道理的,一有机会,他绝对不会隐藏自己的才能。于是,他十分肯定地说道:“我猜这位客人,正是近几个月来占尽风头的烈如秋。”

“是么?何以见得?”

“那人来到川凌庄,出示的是一张压印影屏大庄主私印的特制通票。因为华茂庄一事,天魄族人获得巨利,特别是影屏大庄主,与烈如秋的私交颇佳。当然,仅凭影屏大庄主的面子还远远不够,属下以为,能够入住圣主行宫的人必然拥有一样信物,那就是天君世代传承的黑色圣物。所以,属下首先要说的是烈如秋的身份,明面上,他一是烈焰庄弟子,二是神域玉弦族人,还被飞刀门的掌门收为义子。但是他还有一个身份:前废帝的遗孤。这个秘密,在天试期间已是心照不宣了。作为帝宫子嗣,他身负血海深仇,无论做出怎样逆天的事情都不会太令人意外。他的修为有限,难免不会另辟蹊径以求速成,比如修习鬼道,炼制阴尸。想要寻找一具怨气积重的阴尸,原本不是一件易事,机缘巧合,他在淬刃崖住了一个月,那地方距离暮宗山可不算远。”

说到这里,平世年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你是指岚先生的弟子,天弃?”

“不错!”河林亦佩服自己的推算,“事后证明,天弃确实是受人陷害,以致蒙冤身亡。一个少年人受了那般屈辱,再加上身中妖毒,这可不就是一具绝等的阴尸吗?请王爷想一想,烈如秋从阆丘到北冥,这一路杀了多少人?就连巍先生和齐郡王都没有拦住他……他这般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狠劲,倒是像极了一个人。”

“嗯,”平世年点了点头,“公孙雴云,确有他的风范。”

“王爷,属下推测,烈如秋与妖族达成某种协议,将从天弃那里得到的天石假意输给西钟族,换取某种利益。属下猜想,应该是天君的行踪。”

见王爷眉尖微扬,河林连忙解释道:“属下时有耳闻,天试结束后,天君曾在北冥地界出现过。属下分析,烈如秋更在意的是那枚黑色的圣物,因为它能带来实实在在的权利。离开北冥来到苍泽郡,烈如秋的身边没有阴尸相随,属下大胆推测,阴尸或许是与天君同归于尽了,烈如秋亦抢到了黑色圣物。正是因为这样,他能说服庄主住进听涛阁。”

如此骇人听闻的论断,纵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平世年亦无法淡定。他问道:“茫冬庄主跟你们是如何解释的?”

“他说是圣主的亲眷。”河林顿了顿,又言:“神域族人皆知,沐氏一脉单传,同辈当中从无兄弟姐妹。”

平世年思忖半晌,再问:“既然他已经得到黑色圣物,应该立即回圣都去复仇,他却跑到苍泽郡来,是何意?”

“王爷啊!那是因为,苍泽郡有斩心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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