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山中，雨水总是很多，山林里陆陆续续冒出来许多蘑菇。

狐狸吃完一顿烤蘑菇，敞开肚皮，懒洋洋的躺在竹席上。

山洞外的藤蔓，不间断地开着花。这几朵谢了，又会有更多的补上来，永远都是热闹忙碌的样子。有些带刺的枝条生长太过迅速，没过多久就在门口肆意长出一团，于冬拿起剪子咔咔一顿剪，留出洞门的位置，免得某只笨狐狸一头钻出去，又被扎得嘤嘤叫。

门帘上的花藤吸引了许多蜜蜂蝴蝶，还有一些奇特的小鸟，它们的身子非常小，羽毛却异常艳丽，身后还垂着几条长长的绿色尾羽。它们很爱啄食花朵，尤其喜欢那些开得正盛的，常常把一朵花啄得破破烂烂，又轻盈地去祸害下一朵。

啪嗒、啪嗒，雨滴穿过头顶茂密的绿叶，打在叶片上，一场雨又淅淅沥沥落下来了。于冬似有所感，看向洞外。自从上次梦见巨蛇之后，她感觉心里和这座山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牵引。

譬如此刻，方才她心中那种风雨欲来的沉闷感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喜悦与平静，仿佛她也同这广袤的绿色山林一起，沐浴在雨的恩泽之中。

溪水边几块灰扑扑的石头被雨水浸湿，化成几只灰色的燕子，扇动翅膀迅速飞走。于冬把它们取名为石燕。它们下雨时会变成燕子飞走，雨停后又就落到地面，重新变成一块不起眼的石头。

她曾经好奇，用溪水打湿过一块石头，石燕一动不动，大概地上流动的水与天上落下的水，对它们来说并不相同。

无逢山上的东西总是在变化，有时活物会变成死物，有时死物又会复活。

溪水边的这几只石燕，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停在这里的，于冬看着它们渐渐四散远去，不知这场雨停下来后，这些石燕又会落在哪里，变成一块石头。

她逐渐习惯了这样潮湿多雨的天气。

某天夜里，雨下得很大，风拍打着树枝上的叶片，轰鸣的雷声响彻天空，隐隐约约能听到山里传来兽类的阵阵嘶吼和鸟类的尖锐鸣叫。

在这种紧张的环境下，实在让人没办法安心入睡。

狐狸异常焦躁，在洞里来回踱步，频频看向洞外。

“是要发什么事吗？”于冬面露担忧，她的心莫名跳的很快，仿佛山里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

“喵嗷——”狐狸走近，略带安抚意味地蹭了蹭她。

“你要出去，是不是？”她捧着它毛绒绒的脸，伸手薅了薅它的耳朵尖，“我跟你一起去。”

一声响亮的闪电霹雳划破夜空。狐狸变大了身躯，低下身体，示意于冬上去。

路过山洞边的枯树堆时，灵芝妖怪突然大叫：“带上我！我也要去！”

它自从上个冬天被于冬扔到这里，就开始迅速汲取养分，扩大地盘。于冬看在自己薅了不少灵芝苗的份上，慷慨地给它添了好几次枯枝落叶。

如今它的领地已成了一座遍布灵芝的橙色小木堆，远远望去，颇为壮观。

狐狸的步子很快，于冬拍拍它的脖子，等它放慢速度后，俯身抓起一根长着灵芝的树干。

“蘑菇，在不在？”于冬抖了抖树枝，照理说小木堆上所有的灵芝都是它的分身。

“是灵芝！别晃了！要晕了！”灵芝妖怪感觉头晕目眩，仍不忘提醒她自己高贵的身份。

“好了，我们走吧。”于冬把树枝扔进袖子，弯腰抱紧狐狸的脖颈。

大狐狸越过一人多高的树丛，带着湿意的绿色枝叶全都扭曲成一团深深浅浅的模糊影子，飞快地向背后掠去，于冬只能隐隐约约辨别出，这是上山的方向。

越往山上走，高大的树木就越少，茂密的树林渐渐变得稀疏起来，擦过身边的树枝越来越少，视野也越来越开阔。

远处的草原中围了一圈黑压压的影子，它们包围着，又像是在守护着什么东西，漆黑的雨夜里，视线一片模糊。

雨还在下，可空气却沉重的像凝固了一般。

咚、咚、咚，于冬听到自己的心跳在一下一下地加快。

大地传来震颤，从远处赶来的巨大妖怪们正慢慢靠近。

狐狸的脚步慢了下来，它把于冬放在一棵树旁，动用妖力和树妖签下契约。

良久，头顶枝叶发出哗哗的响声，树干中开出一道散发着绿光的门。狐狸舔了舔于冬的脸颊和头发，轻轻把她推了进去。

她刚一进去，树干上的门就瞬间合拢，转眼又变回了一棵普通寻常的树。

于冬身处一片绿莹莹的空间之中。这片空间隔绝了雨，却没隔绝雨声。她听到雨打在树枝上、落在树叶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远处传来猛兽们的喘息和低吼，其中还混杂着许多古怪又尖利的叫声，她从中分辨出几种凶猛鸟类妖怪的叫声。

“喂，灵芝，它们是在做什么？”她从袖子里掏出灵芝妖怪寄居的树枝，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这处绿莹莹的空间方才震动了好几下。

“出去，它。”一个颤抖的念头在她心里响起。

“你是树妖么？”于冬在心中问道。

“是。”一个肯定的念头传来。

“啊，要吐了。”灵芝妖怪动了动，有气无力地开口。

树妖哗哗地抖动着叶子，它内心巨大的恐惧透过不知名的力量传递到她的心中，仿佛她手里不是一颗灵芝，而是一场传染力极强，随时能了结它性命的瘟疫。

“你给我正常点，要是敢吐在这里，我待会儿回去就喝菌菇汤。”于冬面无表情地出声威胁，在聒噪吵闹的蘑菇与庇护自己的树妖之间，正常人都会选择后者。

“你能让我看看外面吗？”察觉到树妖的情绪平稳了一些，于冬试着与它沟通。

“能。”

地面摇晃了一下，接着于冬感觉自己的视野在往上升，这感觉很奇怪，就像思绪乘着一只汲水的木桶，慢慢从幽暗的井底，来到了井外的世界。她眼前还是这片绿茫茫的小天地，脑海中却自然而然浮现出外面世界的样子。

她闭上眼睛，仿佛成了树冠上的一片叶子。

树叶里的她极目远眺，想从那摇晃的重重黑影中找到狐狸的身影。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大片分叉的火花把阴沉沉的黑幕劈得四分五裂，于冬看清了那些黑影，背生双翼的蛇、白底蓝条纹的虎、双头带獠牙的山猪，红身白翼的三足鸟……

没有，没有。来不及为眼前如此数量众多的妖物震惊，于冬的视线急切地在一众妖物间来回逡巡，却还是没找到那只熟悉的红毛狐狸。

无情的雷电仍在一道一道往下劈，被众妖物围绕的黑色巨蟒在草地上痛苦地翻滚挣扎。前额处的两排并列的尖角，一闪而过的金色眼眸，于冬瞬间认清了它的身份，这是之前她梦里见过的那条黑色巨蟒。

雷电之下，不过几息的功夫，巨大的蛇躯上已满殷红的伤痕，伤口周围焦黑的皮肉翻起，露出猩红的血肉。鲜红的血液随着伤口不断流出，又因为巨蛇的挣扎不断改变着流向，肆意流淌、汇合形成诡异的红色纹路，像一张血色的丝网将大蛇包围起来。

“你知道这是在做什么对吗？”于冬提起灵芝，它肯定知道些什么，不然当时也不会吵着要跟过来。狐狸一定也知道，只是它不会说话，她没办法从它口中听到发生了什么。

无需用言语传递，这是它们妖怪之间共同的默契，于冬感觉自己好像被一个朦朦胧胧的世界排除在外，她第一次如此明确的感受到妖怪世界和人类社会的不同。

“是黑歧大人在化龙，”再一次经历生死威胁的灵芝妖怪格外老实，害怕自己的回答不够真诚，它又急忙补充道：“黑歧大人是庇护这座山的神灵，本体是一条黑色巨蟒。它修为深厚，又有天赋机遇，相传有勘破命运的能力。如今它修炼已满千年，将突破自身，化为真龙。”

黑歧大人。于冬在心里默念这个名讳。

须知前路吾已为汝走过——

她想起梦中巨蛇留给她的指示。

“你说的‘勘破命运的能力’是什么意思？”

“呃，简单来说，就是能看透过去和未来。”灵芝妖怪的回答有些迟疑，显然它也不太明白。

“是勘破过往，不仅是过去和未来。”一直沉默的树妖忽然传来念头。

察觉到于冬还是充满困惑，树妖给她传来了一段故事。

在它还是一棵小树苗的时候，就已经开了灵智，可这并没有让它长得更好。在周围的树木都在拼命汲取阳光雨露、土地养分的时候，它却在思考生命的意义。

拼命长的更高、争夺更多的地盘，不断的竞争，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得到更多的养分，长得更好，如此周而复始，难道生命的目的就在于不断加粗的树干和不断伸长的枝叶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倒不如一开始就让它和周围的树木一样，无知无觉地生长在这片树林里，做一棵在普通不过的树。

“这些问题整天折磨着我，我根本无暇去思考其它的事情，因此变得越来越矮小。生机不断流逝，几乎就要枯萎了。”树妖继续道，“这时候黑歧大人路过了。它大概也觉得奇怪，为什么在这春意盎然的山林里，会有一棵几近枯黄的树苗。”

在听完树妖的烦恼后，黑色的巨蛇哈哈笑了起来，“成为一棵树——这是你前世求来的愿望啊，去看看那树冠之上的景色吧。”

“它对着我说完这些，就愉快地游走了，”树妖有些郁闷的心情传来，“简直像给人出了谜题，却不告诉谜底。”

但从那之后，树妖却开始振作起来，一心想知道自己的前世到底遭遇了怎样的境地，才会祈求来生变成山林里的一棵树。“我开始不断生长，像一颗正常的树会做的那样，汲取养分、争夺土地，我想或许等我长到和大家一样高的时候，就能知道答案了。”

这么说来，原来黑歧大人的能力是能看到前世今生。那它给她留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还没等于冬来得及细想，远处就传来了树木断裂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