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没再下雨，今日是个阴天。天上的灰云薄薄一层，暖风升起，空气中浮动着躁动的春意。对面人家院子里的一棵梨树，高大的枝丫伸出院墙，雪白的梨花间已冒出了点点绿叶，满树繁花洁白如云，微风一拂，柔软的白色花瓣就纷纷扬扬地落下。
余年的身体早就恢复了，见今日天气适宜，她准备再去林子里挖些竹笋。关门后犹豫了一会儿，她提着竹篓，到打渔的人家里买了两斤青虾。
这几日总是时不时想起那条瘦的有些可怜的乌鱼。反正要去竹林，那就顺便去看看。如果刚好碰见了就给它，当做报答它的恩情；要是没碰到，那就放生积德行善。总之了却这段缘分，叫她心里不要再想起那条可怜鱼了。
雨后春笋节节高，竹林又显得拥挤了不少，原本针尖似卷起的叶子也舒展开了。竹叶的边缘有些锋利，扫过脸颊有些疼，余年脸上无意间被划出几道细小的伤口，不痛不痒，只留下几道细细的红痕。
她先到了湖边。
上次剥下的笋壳还留在青石板上，她看着平静的湖面，才想起自己还不知道那鱼妖的名字。余年一时间有些犯难，她拿木棍搅了搅水面，犹豫地开口喊道：“鱼妖？乌鱼？鱼精？”
水面没什么动静，只有被她搅出来的波纹一圈圈扩散。
它不在。
看来是要放生了。
余年低头看着竹篓里张牙舞爪的青虾，提了一只丢进远方的水里。
那只虾弓着背弹了弹，就被水中突然浮现的一抹黑影吞入腹中。
水中一条鲫鱼被岸上动静惊走，乌宵扑了个空。他恨恨地咬牙，刚浮上水面，就被一只虾砸到头上。
他愣了一秒，迅速张口吃掉。
余年看着远处的黑色斑纹慢慢靠近，心中感慨：乌鱼真的很像……蛇。而且，才几日不见，它怎么就饱满了这么多，就好像灯笼架子突然糊上了纸，它的骨头架子也包上了肉。
这才有了几分鱼的样子。
“你又来干什么？”还拿东西砸他，虽然是食物。
乌鱼游到近前，一双圆圆的鱼眼狠狠瞪着她。
余年看着他控诉的表情，莫名觉得还有点可爱。
“你们鱼都长得这样快吗？”她好奇地问道。
见她打量着自己的身体，乌宵不知怎么感觉有些僵硬。他不自在地摆了摆尾巴，哼哼唧唧地说：“我之前是冬眠消耗……所以……所以才……”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以鳞族的审美，当然是体格越健壮、花纹越清晰的鱼才越受欢迎，所以冬天过后，鱼类都会迅速补充营养，力图恢复之前的体型。本来乌宵不怎么在意，毕竟他又没有找伴侣的打算。
可现在一想到这人类女子曾见过他不太好看的样子……他就忍不住绷直了尾巴，恨不得时光倒流回过去。
鱼也会冬眠？
“原来你能抓到吃的。”余年看着他圆筒形的鱼身感慨，亏她心里还时不时浮现出它出骨头的可怜样子，原来是白担心一场。
想想也是，毕竟这可是一条鱼妖，哪有那么容易饿死。
“当然能！”乌宵语气坚定，这是在质疑他的捕食能力！。
“哦。”余年扔了只虾砸他。反正都带来了，干脆喂给它算了。
乌宵看见食物，本能快过思考，直接窜了出去。
余年还没看清它的动作，那只虾就消失不见了。
“你吃到了么？”还是虾游走了？她有些不确定。
“当然。”乌宵圆圆的鱼眼瞥了她一眼。
余年又往近处扔了一只，看着黑影瞬间闪过。
嗯，这回看到了，速度确实很快。
乌宵慢悠悠游到她面前，嘴边还露出一点儿虾尾，在她面前晃了晃才咽下去。
余年看着他有些得意炫耀的动作，莫名觉得他很像……一条小狗。她又扔了几个，享受喂鱼的乐趣。乌宵也很配合，在水里接的不亦乐乎。
她看着在水里打着圈游的乌鱼，觉得鱼摇尾巴也不是没可能的事。
后来余年有些厌倦了，动作也开始变慢，那乌鱼干脆靠在岸边张开了嘴。
“你可以直接放在我嘴里。”乌鱼懒洋洋的声音传来。
余年看他张着嘴，露出白色小小的尖牙，有些不太放心，“我怕被你咬到手。”
乌宵合上嘴，又不爽地开口：“我保证不咬。”
“好吧。”
余年试探着抓起一只虾。这只虾在她手里张牙舞爪，到半空中却突然蜷起身体。她一时没拿稳，青虾径直砸下去。
乌鱼跳起来接住，又落回水中，还瞥她一眼。
除了一开始的小插曲，接下来一人一鱼逐渐配合默契，竹篓很快就见了底。
......
“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余年弯下身边洗手边问道。
“乌宵，元宵的宵。”美餐一顿的乌鱼声音懒散。
余年看着他身侧的斑点出神，心想：元宵不会是指这个？那确实是挺黑的。
见她不说话，乌宵用鱼眼瞥了瞥她。她居然奇异地理解了他的意思。
“我叫余年，寓意是年年有余”
“有什么鱼？”乌宵来了精神。
“多余的余。”
......
吃饱喝足，乌宵在岸边悠闲地游动，岸上余年看着远方的景色出神。阴天的青山，远看有云雾笼罩，又是一种别样的美丽。
乌宵突然咕噜咕噜吐着泡泡，缓缓任自己沉进了水里。过了一会儿，他从余年面前的水中钻出来，一双圆圆的眼睛认真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
余年：？
她面露疑惑，难道自己脸上有什么东西？余年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脸颊，一下按到了脸上的伤口，不由得嘶了一声。她顺着痛感轻轻抚过，感觉是被之前茂密竹林划伤的。
乌宵的思绪被她的动作打断，视线下移到她脸颊，“你脸上是新妆容？”他语气里还带着几分犹疑。
余年：“不是……”这鱼脑袋里到底装了些什么？
她看着它挥了挥鱼鳍，就像人伸懒腰似的，接着化出了人形，坐在一旁青石板上。
余年歪头不解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乌宵凑近了些，鼻尖闻到了一丝血腥味。余年看他靠近就警惕地后退，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一双冰凉的手就按上了她的脸颊。
“你躲什么，又不痛。”乌宵不满地开口，他治完伤就松了手。刚刚他在想什么来着？忘记了，反正这伤口看着碍眼，先去掉再说。
脸上确实不痛了，但是……
余年欲哭无泪地伸手，捂着自己迅速晕红的脸颊。
这鱼妖怎么回事啊……
乌宵看着她通红的耳朵，后知后觉，有些不自在地蜷了蜷手指。尖锐的指甲不小心划过青石板，发出刺耳的声音。
余年抬头看过去，就看到他飞快地放弃人身。
一条乌鱼出现在石板上，撑着胸鳍迅速地滑进水里。
好一个大变活鱼。
余年回想自己刚刚瞥到的红耳朵，不由得笑出了声。
“不许笑！”水里传来一个气恼的声音。
余年刚换手背捂着脸，听到他的声音，又忍不住笑了一声。
“再笑我就吃人了！”乌宵听到岸上的笑声，气急败坏地搅动水花威胁。
余年灵巧地躲开飞溅的水花，强忍着笑意。
......
脸上的热意慢慢消退，余年面带笑意放下手，捡起一旁的竹篓放扔进背筐里。
湖里的乌鱼突然开口，“为什么给我带食物？”乌鱼的声音闷闷的，好像还没消气。
这个……难道要说：“因为你之前太瘦了，我以为你吃不上饭？”她在心里偷偷设想了一下，觉得这条鱼听了恐怕会生气。
那还是说：“顺便来看看，你不在我就放生？”好像也不太好……
余年有些苦恼，她总是不太会说这样的话，也想不出来这种情况该说什么。
要是阿姐在旁边就好了。
乌宵竖着耳朵听岸上的动静，在她的沉默中听着自己心跳的动静。他猜测这个人类到底知不知道送食物是表达追求的意思，都怪他刚刚嘴太快，一时没想起来。虽然一般都是雄性来送，可是自己吃都吃了……如果她只是无意为之，那他就可以装作无事发生。如果她知道……那他要不要拒绝她？但是他觉得……好像……乌宵忽略自己心底的一丝丝期待。
“你不喜欢吗？”她纠结半晌，最后小心翼翼地试图跳过这个问题。
这是什么回答？她是懂还是不懂？人类的语言真复杂。要是他说喜欢？她指的是食物还是她自己？乌宵不敢直接回答，又设想了一下要是他说不喜欢，可是虾还挺好吃的，个头又大，还不用自己抓……
“还行。”他借用了一下鲤鱼精的常用话术，之前他还嫌弃它学人类那套喜怒不形于色的君子做派是装模作样，现在用起来才发现居然如此便利。
见他果然忽略了上一个问题，余年心里悄悄松了一口气。
对话空隙的沉默尴尬地蔓延，不知道乌宵会不会觉得尴尬，反正余年正绞尽脑汁想着开启一个新话题。
“你当初怎么会救我上岸？”她觉得随随便便打探别人的事情不太好，于是思虑半天，还是选择了一个保守的话题。
这问题好回答多了，乌宵飞快地回忆了一下自己当时的心路历程。
“我本来没想救你。”
余年顿了一下，确认自己没听错，“那，后来……”怎么有改主意了。她有些艰难地缓慢开口，想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他态度转变，好叫自己捡回一条命。
首先排除一见钟情，她知道自己姿色平平，性子也不算好，更何况，她一醒来还没说几句话，这鱼妖就想咬她……
果然，一见钟情是只有戏文里才有的桥段。
“我怕你死在这里，家里寻不到人，看到岸上的东西，下来捞……你。”他本来想说尸体，后来又想到她现在还活着，就临时改了口。
那你可以把东西也扔进水里，干脆毁尸灭迹。反正应该没人看到她上山，就算路上留了脚印，那几日的大雨应该也能冲掉……余年收起自己远去的思绪，她觉得这鱼妖肯定不会这么复杂。
“然后呢？”她继续问道。
“然后就很吵，岸上和水中都这样。”乌宵的声音里带点嫌弃。
果然……余年默默消化了一会儿，自己居然是因为一条乌鱼怕吵闹才侥幸得救的事实。
其实他多虑了。自己平时在村里跟别人也没什么往来，就算溺死在水中，恐怕也不会有人来找。等到阿姐那边发现不对，也要等几个月之后了。那时估计她在水里都烂了。
想想自己居然有些可怜。
余年慢慢被一股熟悉的悲伤笼罩。心里熟悉的酸涩感觉又来了，可她现在无心抑制。她伸出手指在青石板上无意识地划来划去，任由脑海中消极的思绪蔓延。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为什么又只剩她一个人了，明明之前都好好的，可身边的人却总是离开，是不是因为她做错什么了？
或许是因为她太笨了。余年有些自我厌弃地垂着眼睫。
她就是这样，什么也做不好，不像阿姐一样做事妥帖，也不会跟别人打交道。见了人就躲，也不爱跟人家讲话。绣工也不算太好，学东西还慢。东西坏了也不会修，就将就用着，日子过得随便极了。
余年的眼眶里不一会儿就蓄满了泪。
她真的好没用。余年眨巴了一下眼睛，眼泪滚落到地上。她真的好笨，什么也不会。
讨厌这样的自己。余年越想越伤心，眼泪啪嗒啪嗒不停往下落。
余年一个人埋头哭得起劲，眼角就扫到边上水里浮起一个黑影。她不想叫这鱼妖瞧见，抽抽搭搭地拿袖子擦了擦眼睛。
“我还有事，先回去了。”她忍住喉头要溢出的呜咽，颤抖着声音，故作镇定地转身，准备拿东西走人。
忽然被什么拉住了裙角，她通红着眼睛看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