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送饭

大街上人潮汹涌,细看都是朝同一个方向去的。

“先生,我们不去看吗?”京墨眼巴巴地问。

医长天端着竹筐往柜中添加短缺的草药,闻言,头也不抬:“在医馆里都被沾一身臭味,到刑场看你便会变成一块臭烘烘的熏肉,不知多久才能洗干净。”

京墨鼓了鼓脸:“可是我们一辈子可能只有一次看官府烧鬼的机会,我愿意变成腌肉。”

医长天动作一顿,微微偏头看他。他缩了缩脖子,挪到小伙伴们身边继续干活儿。

不远处,何解意坐在医长天平常的位置,帮他给药草分类,见状,笑道:“观寻,别那么严厉嘛,京墨说得也没错,这种多少年难得一见的事,去凑凑热闹也不错,就当是与全城百姓共襄盛举了。”

“你刚刚还嫌臭。”医长天毫不留情地戳穿他。

何解意淡定回话:“那也不妨碍我想凑热闹。”

医长天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罢了,想去就去,不过医馆需要人手,你们分批去,看看就回来。”

“好耶!”

何解意笑了笑,还没开口,四个小药童便齐声欢呼起来。

原来不止是京墨对这事感兴趣。

医长天要看顾医馆,何解意负责带队前往城中刑场,第一批是京墨和子规。

何解意坐着轮椅,两个小的腿短,速度上倒是都能彼此迁就。

他不识路,但这回的目的地也不需要他带路,人潮走便跟着走,人潮停便一起停,没过多久便抵达刑场外围,不用再往前,也能看见冲天而起的滚滚黑烟。

也是奇怪,在医馆里臭得可怖的气味,到了近前反倒不明显,不知是因为久在鲍鱼之肆不闻其臭,还是因为旁的缘故。

子规和京墨手拉手看着前方高高堆起的鬼怪尸体,以及旁边只能看见一簇尖尖的火焰,兴奋地说着什么,还同路人聊起来了。

何解意只看了两眼便兴致缺缺地别开视线,转而观察起四周。

焚烧鬼尸的执行者是衙门捕快,带队之人乃是他有过一面之缘的捕头江无季。但提议的却是国师,国师府亦派出不少人手协助府衙维持秩序。

何解意发现,刑场附近钉了十二根柱子,它们连成一个圆,正好将刑场包围其中。

柱子是实心圆木包了层铁皮,用朱砂绘制了大量繁复得令人眼晕的纹路,中间贴了一圈符箓,虽然不确定是做什么用,但他推测里面可能有用来净化空气的。

“好——好——”

人群中忽然爆发出巨大的欢呼,何解意回过神来,就见上一堆鬼尸已经被烧成灰烬,捕快们提着国师府送来的净水一冲,灰烬便在迸溅的水流里消失得干干净净。

挫骨扬灰,不外如是。

子规和京墨看着这一幕也高兴得又蹦又跳,手掌都拍红了。

何解意无法融入他们的狂欢,却能感同身受,微微笑了笑。

蓦地,他眉心一蹙,敏锐地觉察有道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但等他看过去时,那道视线又突然消失,仿佛只是无意间经过和停留。

真的是无意吗?

何解意若有所觉地望向东面,那里伫立着皇城中最繁华的酒楼山月筑,高达六层,外形如一轮镶金嵌玉的满月,经雨水洗礼后光华剔透,一尘不染。

山月筑每层楼的栏杆后都站满了,商贾富户与王公大臣并肩,和全城百姓一起观看这场令人族扬眉吐气的报复。

那道视线就出于他们之间,暂不可寻。

山月筑顶楼,满月最高的一点,有一个雅间,平时不开放,只招待几位特殊客人。

此时,雅间门上挂起象征有客的牌子,微冷的香味渗出门缝,如烟如云地拢住整个房间,驱散从刑场飘来的臭味和烟气。

“主子,茶。”屏风后传来恭敬的声音。

皇城的贵人圈子里无人不知,山月筑掌柜张蓬是个不好对付的角色,行事滴水不漏,滑不溜手,即使面对皇亲也不用卑躬屈膝,后台比手段还硬。

但这样的人物此刻却跪在另一人背后双手奉茶,姿态恭谨到可以用卑微形容。

“我说了,你无需在我面前做此姿态。”

那人回身接过茶盏,纯白的衣袖如雪化的水流下,露出精致修长的手。

他衣着素淡,白衣衬着云色微卷的长发,让他看上去如同雪塑的精怪,漂亮,却无人味,全凭温柔的声音撑出一点人样。

张蓬低眉敛目:“主子宽和,并非手下人造次的理由。”

“唉——”

那人悠悠叹息一声,倒是早已习惯,不与他争辩,转而说起正事:“国师命我这段时日帮衬府衙,期限是到陛下任命新的府令为止。我接下任务,头一件要做的就是找出一夜间杀光全城黄级鬼怪之人,此事需要你和山月筑上下全力相助。”

“山月筑本就属于主人,属下领命。”张蓬很快跟上他的思路,“府衙那边已就此事展开调查,国师给的方向是着重关注没来刑场观看烧鬼仪式的人。”

“嗯,所以我的方向,便是从到场的人中找到值得怀疑的那部分。”

“主人胸有成竹,想是已经有了目标。”

“是有了几个。”

那人点头,信手于人群中虚点几下,张蓬当即记下。

想了想,他又说:“那位,坐轮椅的那个,将他的资料交给我,我想亲自会会他。”

张蓬定睛看去:“他是布善堂的杂役,叫何解意,外面来的流民。”

“何解意?”那人挑眉,“我有印象,他是东面来的流民,进城第一晚便遇到剥皮鬼,被自己信仰的教派神使所救,成为皇城中首位,也是唯一一位从鬼怪魔爪下逃出生天的普通人。”

“是。”张蓬道,“府衙捕头江无季上书国师,将他列为有福之人,往后只要他不倒戈向鬼怪,不刺王杀架,无论犯下何种错误,皆可特赦。”

那人轻笑出声:“有意思,国师和陛下还真信有福者的运气能反哺人族气运那一套?”

“天道能容鬼怪乱世,自然也该容得下人族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那人瞥张蓬一眼,不知想起什么,眸光暗了暗。

“你说的对。这位有福之人,我更该与他好好聊聊。”

毕竟他也有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妄念,就当是……沾沾福气。

……

何解意领着子规和京墨回到医馆,正好看见官府的捕快匆匆往外走,手上拿了份名单,他们经过自己身边时何解意快速瞟了一眼,毫不意外地在上面找到了医长天的名字。

“何先生,捕快大哥怎么到医馆里来了?”京墨扯扯何解意的衣服,小声问。

“可能是例行检查,别担心。”何解意自然知道捕快们的来意,但对着孩子只是避重就轻,“进去吧,先回屋沐浴,不然要被你们先生嫌弃了。”

子规与京墨噗嗤一乐。

一大两小进入大堂时,医长天正在给人诊脉,冲何解意不着痕迹地点头,而后示意他们回后院。

何解意进入房间,放置梳洗用具的架子上多了一盆草药熬煮的热水,毛巾搭在边沿。

他有腿伤不能洗澡,这段时间都是烧草药水擦身,保持身体洁净。不过今日的草药水比较特别,香得刺鼻,大概是因为多了个除臭的需求吧。

何解意先掬水洗脸净手,再拧毛巾沿着手臂、脖颈往衣服里擦。

馥郁的药香随着热气蒸腾流转,不知不觉便覆盖了从刑场带回来的恼人臭味。

“叩叩——”

忽然有人敲门,川断在门外喊:“先生,有人找您。”

“谁?”何解意将毛巾挂回架子上,“是布善堂的人吗?”

“不是,是山月筑的跑堂。”

何解意拉开门,一双疑惑的眼睛对上一张同样疑惑的脸。

“山月筑的跑堂为何要找我?”

他一边说一边向前厅走,川断跟上:“不知道,刚刚先生还猜是你到山月筑点菜让人送上门来。”

“猜得太没谱了,我有那个钱何必在你们医馆蹭吃蹭喝蹭住……”

何解意话说到这里时,把隔开前厅后院的帘子一掀,余下的话顿时噎了回去。

只见堂中摆起一张长桌,上面齐齐整整放了十二道菜。

冷盘、凉菜、点心、汤、硬菜大菜,应有尽有。

杏风医馆的病人多是平头百姓,对于山月筑也是只闻其名但门都没进过,哪见过这种阵势,那肠胃鼓叫声可谓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医长天倒是淡定,不把那桌菜放在眼里,只与送菜来的人说话。看装束,他们便是川断口中的“山月筑的跑堂”。

何解意走近,医长天的上一句话刚好说完,侧身让出位子。

“你们找的人来了。”

何解意看看他又看看桌子,问:“什么情况?”

跑堂笑眯眯地道:“何解意先生,这桌菜肴是我们老板请您的,希望您用过午饭后随小的们到山月筑一趟,老板要见您。”

哦……先礼后兵啊。

何解意没有问他们老板是谁,找自己有什么事,也没有尝试拒绝。山月筑老板这个身份本身就代表很多东西,其中一样就是他没有拒绝的权利。

他问:“这么多菜我一个人也吃不完,可以分享给别人吗?”

跑堂点头:“当然可以,您随意。”

闻言,何解意向四个小药童与几位病人招招手,示意他们一起入席,同时也邀请了送菜的几个跑堂,不过被他们婉拒了。

好好一间清静的医馆被他这么一折腾,顿时变成热热闹闹的自助餐馆。

医长天无奈摇头,替有些不好意思动筷的病人们挑选他们的身体能承受的菜,经过何解意身边时低声说:“坐轮椅去。”

何解意明白他的意思,微微笑道:“放心,用不上你的银针。”

医长天不再多说。

半个时辰后,何解意登上山月筑顶层,站到了雅间里的屏风之外。

屏风后有一道背影,面向洞开的圆窗。窗外是阴垂的云,还有人间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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