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该休息了。”苏察又重复催促道。
修少钧露出一个极其勉强的微笑,摇着头重新将目光转向那刺目的‘手术中’红灯,说:“我就在这儿站着等他。”
苏察皱了皱眉,上前一步与他并肩而立,问:“你和苏鉴关系很好?”
不问还好,这一问修少钧立刻意识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他们似乎并没有把彼此的关系对家人开诚布公。
出柜这件事可大可小,苏鉴不在场,他若是擅自开口着实有逼迫苏鉴妥协的嫌疑。
“怎么了?”
修少钧猛然回神,别过头干咳了一声说:“关系是不错,他救过我的命。”
苏察点点头,像是突然间非常能理解修少钧此刻的心情,说:“那是他应该做的。”
“没有应不应该,这份恩情我始终记得。”
苏察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终于开始关心起苏鉴的伤势来:“他是怎么受伤的?”
回忆起不久前的情景,修少钧心脏隐隐作痛,苏察眼神中的关切就仿佛一把利刃,一下又一下刮在自己盛放苏鉴的心室里。修少钧停顿片刻,尽量在不涉及案件隐秘的前提下讲述了苏鉴受伤的前后。
修少钧最后说:“对不起!是我没有保护好他。”他满心歉疚悔恨,终是对着苏察深深鞠了一躬。
苏察像是被吓了一跳,立刻伸手制止修少钧的动作,连连道:“这不是你的错,苏鉴也只是做了他该做的事情。”说完,见修少钧仍垂头不起,他又说:“何况苏鉴身体素质非同一般,会没事的,至于断了的腿我也自会想办法给他接上仿生机械腿,行动并不受限,甚至比原来更灵活……”
听到这话,修少钧才直起身子,心头的阴霾散去不少,只是他仍旧心疼,断了的双腿可以再接,可是他遭受的痛苦旁人却无法分担。
也是苏察的话提醒了他,修少钧忽然想起一件事,看向苏察:“您这次来没有携带人体纳米修复材料么?若是有这种材料,断腿可能无法起效,但后背的烧伤应当很快就可以修复。”
闻言,苏察却倏然一顿,疑惑地看向修少钧:“纳米修复材料?适用于人体的?”
修少钧以为是自己没有表述清楚,解释说:“苏鉴先前用过,甚至不用去医院就可以缝合伤口,非常……”修少钧话音渐落,因为他看到苏察的表情骤然凝固,仿佛听到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
“修队长,苏鉴说过他是来自哪一年么?”
修少钧察觉到了苏察的紧张,在脑海中反复回忆后给出答案:“他说是二百年后,也就是2250年。”
苏察回头看了一眼于一扬,声音变得异常僵硬:“可是,2250年并未成功发明出适用于人体的纳米修复材料。”
华灯阑珊,长夜未尽。
苏鉴耳边仿佛听到了滴滴答答的落雨声,与今天一样,那似乎也是个雨水淅沥的日子。
感受着浑身的剧痛,他从梦魇中惊醒,发现周围黑漆漆的一个人也没有,但隔着雨声,他还能听到房子外面训练场里的嘶吼呐喊声。
他的脚在方才的战斗中扭伤了,此时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不过他也只能在这漆黑小屋的方寸之间暴露脚受伤的事实,等打开眼前这扇门走出去,就算是再疼也要咬牙强忍着,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的破绽,否则下一个被送进‘笼子’的就是他。
“四年零六个月。”
苏鉴垂首默念,这是他来训练基地的第四年零六个月,和他同期进来的一百个孩子陆陆续续都死了,如今活下来的只剩下他和另外一个小孩。苏鉴想,只要他憋住这一口气,就算接下来的战斗不赢,只要还留有一口气熬死另外一个孩子,就能算他胜出,这样一来,他就能取得唯一一张通行卡,继续活下去。
活下去,他只想活下去。
因为那个人说过,只有活下去才能走出训练基地,才能获得自由,然后向所有欺负过他的人复仇!
苏鉴反复回想唤醒心底的仇恨,然后一步一步站直双腿走了出去。
大雨滂沱,方才在场上训练的人都在他出现之前悄然撤走了,当他重新站在训练场中心的时候,便是他在这里的最后一次战斗,是死还是生,即将揭晓。
周围除了雨声,仿佛寂静无人,他在场上站了片刻,便听到一声非常轻的脚步声。闻声寻去,来人拨开雨幕徐徐走来,露出白皙柔嫩的面容和搭在肩上湿漉漉的长发。竟然是个少女,那个与他同期,频频靠智慧和武力过关斩将的另一个小孩!
怎么会这样?!今天的最后一场竞技是要同期决斗么?通行卡只有一张,只会发放给同期孩子中能活到最后的人,苏鉴今天想要得到这张通行卡就必须活下来。若是按照以往的考核模式,他只要能坚持到考核时间结束,比另外一个竞争对手坚持得更久,等竞争对手熬不住死去,通行证便顺其自然到了他的手里。
可他怎么都没想到,最后一场考核竟然是同期对决。如今对手就站在自己面前,这也就意味着,他必须要亲手杀死对手才能获得唯一的通行卡!
苏鉴愣在原地,同样震惊的还有看到他之后的少女。明明两个人都不过十一二岁,却在短暂的对视之后,眼神中流露出看尽人生百态的沧桑感。
“你不用让着我。”那少女说。
苏鉴不知道她的名字,其实他们也都没有名字,有的只是一串冰冷的编号。
“我会全力以赴。”苏鉴说:“你有什么遗言吗?”
少女听罢笑了,她说:“我早已不记得父母的模样,在这里也没有朋友,留了遗言又该传达给谁听呢?”
苏鉴耸了耸肩,怆然道:“也是。”
话音刚落少女便一记扫腿朝苏鉴袭来,苏鉴轻轻点脚灵巧躲过,立刻握拳反攻。两人基本功是同一位教练所授,打法招式都是一个路子,唯一的区别便是在后续的对战中磨炼出来的进攻思路和战斗风格。
少女虽然是个女孩,但战斗风格非常凌厉,从来都是以攻为守,招招皆为杀意抑或说是溢于言表的求生欲,她步步紧逼,似乎想在体力不支之前尽快制住自己的对手。
反观苏鉴则是能躲过的从来不接,不能躲开的攻击也基本上化解了其招式,如此反复来回拉扯,在保全自己的前提下消耗对方,也仿佛是在刻意拖慢节奏,试图耗尽对方力气然后一举拿下。
苏鉴的打法虽然稳妥,可眼下看来面对这样激进疯狂的进攻到底是落了下风,很快他的脚伤也暴露了,少女立刻就照着他下盘攻击,逼得他连连退后。
其实,苏鉴不会进攻吗?他当然会,而且常年刻苦训练的基本功和先天性别优势,让他在力量方面必然是压制少女的。
可他偏偏在此刻犯了牛劲儿,就想要用势均力敌的方式分出个胜负。
少女已经说了别让她,苏鉴却依旧是留手了。
两人在雨中酣战,他们都没有留心不远处的教练看台上,有个刚刚到来的男人举起了枪。
“砰砰!”
连续两发枪响,少女几乎是在枪声响起的瞬间就做出了反应,可她依旧是慢了一步。苏鉴比她反应能快一秒,就是这短短一秒让他勉强躲开了子弹。
少女倒在雨中,腿上的枪伤很快就染红了地面水洼。男人举着黑伞走过来遮住苏鉴头顶的雨,说:“你早该赢的。”
苏鉴没有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脚边血流不止的少女。
“但你心软了,战斗中最没有用的就是心软。”男人继续说:“大家时间都很宝贵,在这种一眼就能看出胜负的战斗上浪费,实属谋财害命。”
说罢,男人把手中的枪直接递给苏鉴,说:“杀了她,杀了她你就能获得通行卡,杀了她。”
男人的声音低沉沙哑,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是一遍又一遍机械的重复,宛若难逃一劫的咒语:
“杀了她,杀了她。”
“为了你的自由,为了你的复仇,杀了她。”
迷蒙中,修少钧握着的手猛然颤动了一下,他立刻睁开眼清醒过来,下一秒,原本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苏鉴一阵猛烈的挣扎,旋即‘啊’的一声惊醒。
只见他额头冷汗涔涔,过长的刘海没有了皮筋的束缚全都散乱在鬓侧,黑发衬托得他脸色格外苍白。
修少钧立刻握紧苏鉴的手,说:“苏鉴,苏鉴!是我,我在这里。”说着他抬手按下了护士铃。
苏鉴涣散的眸子在修少钧的呼唤中缓缓聚焦,他失神的望向修少钧,仿佛确认似的问:“修少钧……少钧哥?”
“嗯,是我。”
“你怎么了?你的眼睛好红……”苏鉴努力抬起身子,伸手想要去触碰修少钧的脸颊,修少钧立刻凑过去,小心翼翼而又温柔怜惜的配合着苏鉴的动作。
“你感觉怎么样?”修少钧心道,明明自己都这幅样子了还有心情来关心我。
“没事儿,做了个噩梦。”苏鉴垂下手,别开目光道:“梦到一些旧事。”
“我是说……”修少钧默然看向被子盖住的腿部,大腿以下的被子落在床垫上,看不到膝盖小腿起伏的轮廓。
顺着修少钧的目光,苏鉴也看到了。他先是一愣,然后下意识动了动腿,可是今天和往常竟然不一样,原本腿的部位似乎失去了知觉,完全不听从他大脑的调配,神经中枢反馈给他的信号很奇怪,就仿佛那里什么都没有!
“我这是……”苏鉴难以置信的看向修少钧,然后努力回忆自己昏迷前的事情,渐渐地他眉头蹙起,然后抬头对修少钧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看起来,炸弹最后爆炸了?”
修少钧艰难的点头。
“我的腿……”苏鉴嗓子发紧,堵在喉咙里的话模糊不清:“炸……炸断了?”
修少钧无法回答,他只是红着眼圈定定凝视着苏鉴,攥着他的手没有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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