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突然起了风,吹得院子里梧桐新芽哗啦乱响。
苏鉴烦躁得在书房地板上走来走去,拖鞋无辜受难,和同样无辜的地板分分合合,上演人间最疲惫的悲剧。
“你的意思是说,虹组织里一共有十三位名叫BLACK的人物,BLACK的确是领导人不错,但就BLACK而言,它只是个代号?!”苏鉴一口气说完了这段宛若绕口令似的话,一脸难以置信地望向修少钧。
修少钧点点头,充分表达了对苏鉴这段话的肯定。
“虹组织到底有多大?有多少人?”苏鉴几乎要崩溃,这个石破天惊的内幕让他觉得以前自己的推理思路还是太过保守,但凡早一点能想到这一步,都不至于被BLACK耍得团团转。
BLACK在世界各地出现,四处流露行踪,甚至在短期内难以跨越的物理距离地点上同时侦查到他。对于此,他们有想过克隆人、有想过利用‘门’不断穿越,可独独没有想过那个称呼为BLACK的人,完全就是不同的人顶着同样的名号,甚至过分招摇的顶着一模一样的脸。
这样寻常普通又古老的手法,难坏了一帮常年钻研高科技手段的灵长类。
或许那张普通的投影假脸,对于虹组织而言就是一个符号,一种组织象征意义,可如今在苏鉴看来,那根本就是对非防局无能的嘲讽,明目张胆肆无忌惮!
“除了BLACK这个意外,其他方面和你们最初预估的规模所差无几。”修少钧说:“其实我即使坐上了这个位置,也没弄明白他们不停招募BLACK的原因。”
苏鉴眉头拧的死紧,活像是被人抢了包子汉堡火腿肠,他思索了片刻,抬眼看向修少钧道:“你加入他们到底有多久了,这期间见过多少位BLACK?”
修少钧坐在按摩转椅上,似乎有些不舒服的挪动了一下,扯了扯衣袖有意无意的遮住了时空定测仪,说:“也没多久,纯时间累积的话应该也就两年多。要说见面,一共见过五位,同时在场的话算上我最多是四名BLACK。”
对于修少钧的小动作,苏鉴恍若未察,一门心思都扑在BLACK的身上。他摸了摸下巴,唇角勾起一个戏谑的弧度:“同时在场四位,刚好凑一桌麻将吗?”
修少钧抿唇笑道:“麻将倒不至于,毕竟在场的人都一心想着怎么把对方弄死。”
“同一家人也竞争这么激烈?”苏鉴挑眉。
其实在看到黄蝎的态度时苏鉴就已经能猜个七七八八,‘虹’并不是上下一条心靠宣讲古老神学信仰存活的组织,更不可能是整整齐齐‘一家人’。三教九流形形色色的成员多半是各取所需各有所图,只是恰巧BLACK可以给他们这些,大家便聚集成一个组织,形成一种我出劳力你出钱,亦或是相互‘帮忙’的状态。
修少钧摊手感叹道:“是啊,内斗也是会死人的。”
苏鉴:“那你还费尽心机搅和进去?”
“必须得去。”
“为了死去的弟兄?为了人民的正义?”
修少钧看了他一眼,旋即别开眼眸默然无语,良久才缓缓点了点头。
苏鉴忽然收了笑,深深地看向修少钧,须臾走至近前俯身吻住了他。
温柔又眷恋,仿佛要多少都不够。
片刻后两人分开,修少钧似有所感,轻声问他:“怎么了?”
苏鉴漆黑的眼眸湿漉漉的仿佛起了一层薄雾,眼眶却有些发红,这一瞬间修少钧终于有些慌了,只听苏鉴声音冰凉道:“少钧哥,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不是我出什么事了?你又是怎么加入虹组织的。都告诉我,好么?”
不知什么时候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闪电落下后一道闷雷从头顶滚过,好似一把钝刀,生生剖开了还未愈合的陈年旧伤。
修少钧望着苏鉴潮湿的双眸,恍然间回到了几年前的那个雨夜。
他甚至没来得及和他的爱人说一句话,子弹就夺去了苏鉴的生命,毫无预兆,冷酷无情。
无情到将他的生日变成了钟爱之人的忌日。
后来的一年里,修少钧完全变成了一台冰冷僵硬的破案机器,日日夜夜奔波于各种离奇案件的案发现场,完全停不下来,只要一停下来坐在办公室里、家里,就会难以自控的想起苏鉴,想起最后那个雨夜。
那夜,宛若横亘在他生命线上的一个点,将原本流畅延展的生命,变成了两条背道而驰的射线,一条活在过去,一条走向未来深渊。而那个阴影一样的虹组织也仿佛消失了,连同那个雨夜里的狙击手一起。
其实,那场狙击案也并不是完全没有线索,唯一的线索是苏鉴额头上那个红点,也是后来秦泠判断的枪伤。
说是枪都些草率了,在至少二百米以上的距离下被狙击枪击毙,当下这个时代的枪支几乎难以做到只有这么小的创口。所以,秦法医的判断也只是凭借多年经验得出的,在没有解剖尸体之前无法做出任何有效定论,也正因为如此,苏鉴疑似被狙杀的案子迟迟没有推进,非防局刑侦队众人陷入了从未有过的僵局。
人人都迫切希望抓住杀害苏顾问的凶手,可领导他们前进的修队长却无法同意解剖受害人。
这么说或许不对,他对他而言不是受害人,而是打算珍爱一生的另一半,是早已揉入骨血灵魂相绊的爱人。
重要之人逝去,哪怕再清醒的人也会迷信,迷信一个物件、迷信一刻时间、迷信一具躯壳。修少钧也不例外,他近乎执着的迷信,苏鉴或许会通过某种他从未听说过的高科技手段重新苏醒,在某个毫不起眼的下午,恶作剧似的过来拍拍他的发顶,吵醒他,然后在他睡意未消的时候偷偷吻他;亦或是用他那把凌驾于时间的时之铳打开一扇白色大门,像天使一样浑身沐浴着耀眼白光,从天而降。
怀着这样的妄想,修少钧每天都会去局里的太平间看看泡在药水里的苏鉴,日复一日孜孜不倦,可两个月过去了苏鉴就是没有丝毫苏醒的迹象。
直到有一天他跑完现场,风尘仆仆回到局里习惯性的走进太平间,却发现药水里的苏鉴不见了!
那一瞬间,修少钧几乎是惊喜的,他捂住狂跳的心脏飞奔出去,四处寻找苏鉴,办公大厅里、顶楼投影室里、停车场里……他四处呼唤苏鉴的名字,期待在某一个拐角听到他应答的声音。
只可惜,妄想终究会被打破,靠着迷信终究不能活一辈子。
后来修少钧在返回办公大厅的走廊里遇到了宋志和秦泠,他们手中拿着电子屏分析讨论着什么,看到修少钧过来顿时愣住,秦泠僵着脸张口想要说什么却在出声前被修少钧抢了先。
“你们有没有看到苏顾问?他是不是趁着我不在悄悄回来了,嗯?”
刹那间秦泠脸色变得极度难看,她皱着眉上下打量着修少钧,如果是放在平常修少钧肯定立刻就会发现,秦医生此时此刻的目光完全是在望诊一名病人。
宋志上前一步站在他俩之间挡住了秦泠的目光,对修少钧说:“少钧,你是一个成年人、是警察、也是刑侦队的队长,清醒一点!”
修少钧雀跃的目光渐渐暗淡,他瞥了眼面色怪异的秦泠,又看了看眉头深锁的宋志,如梦初醒般拉回了半点理智,艰难地开口问:“他的尸身呢?”
“苏顾问的尸体已经被解剖了,这是尸检报告。如果你不想看可以不看,我来替你分析。”宋志说。
霎时间,修少钧的语言理解能力好像出现了障碍,没能立刻解读‘被解剖’三个字的意义。
见修少钧没反应,宋志又继续说:“他刚刚被殡仪馆抬走,安排明天上午火化。”
“火化?”修少钧艰难的吐出两个字,眼前有些发黑。
宋志:“嗯,两个月了,这桩案子必须有所进展,你也该走出来了。”
只见修少钧重重闭上了眼,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底一片通红,他没有看那份尸检报告,也没有再和宋志说话,转身就走。
“你去哪里!”宋志急了,三两步追上一把拉住修少钧的手臂。
修少钧头也不回,抬手甩开宋志,近乎咆哮道:“你们怎么可以擅自解剖他!他是我的人,没有经过我的允许你们怎么可以?!”
本来宋志也是一肚子的气,他气修少钧这么大个人了还容易陷在情绪的泥淖中,久久无法自拔;也气修少钧作为非防局刑侦大队队长如此感情用事,不顾大局。原本教训的话都想好了,可他却在修少钧的尾音中听到了哽咽。
修继云牺牲后,宋志就已经把修少钧当做自己的孩子来看待了,虽然修少钧从来没有在困难的时候表现出太多软弱,可并不代表他长了一颗石头心,只要是血肉,就一定会疼会伤心。
宋志心中不忍,他松手在修少钧微微颤抖的肩上拍了拍,安慰的话说不出口,作为长辈他能做的也就只有简单的安抚。
那夜,修少钧到底是没有杀去殡仪馆夺回苏鉴,只是心又痛了一宿,仿佛苏鉴在他面前又被杀了一次。
意料之中的,那份尸检报告也并没有对这起案件带来什么实质性的进展。
一年之后,有关虹组织的案件调查全部停滞不前,渐渐地局里也就转移了工作重心。毕竟这个世界上的犯罪者不仅仅只有虚无缥缈的虹组织成员,而且非防局刑侦队接手的案子,也没有一件是轻松的。
大家都在向前看、向前走,或被接踵而至的案件强迫推着走,或是自己抬起头走出了无底案的阴影,无论是哪种,到底是在随着时间前进的。
在某天夜晚,修少钧一抬头看到墙壁上的电子时钟已经过了十一点,他才恍然惊觉,原来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久到他现在也可以安坐在办公室分析案子,不会再被连续闪现在脑海里的面容刺痛心扉。
他摁灭屏幕,拿了外套走出办公室,原以为早已人去楼空的办公大厅居然有一道久违的影子。
胡彬彬在角落里窸窸窣窣整理东西,听到动静,她猛然抬头,于是就和自己最不想遇见的修队长来了个毫无阻挡的会面。
一时间,两人都愣在了原地。
最先回过神来的胡彬彬立马小跑上前打招呼:“修队,好久不见。”
修少钧真的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胡彬彬了,自打宋良朝出事以后。
“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修少钧问,他记得胡彬彬是自己请愿借调去了市公安,队里的人都知道她一直在找宋良朝。
胡彬彬露出一个略显疲惫的笑容,说:“我借调期满,从明天起就回来上班了,提前过来收拾一下东西。”
修少钧一愣,半晌又没有说出话来,胡彬彬的言外之意他很清楚,一年过去了,这个倔强的姑娘终究是选择了放弃。忽然之间,修少钧望着略显局促胡彬彬,猛然间生出一股同是天涯沦落人的错觉。
“嗯,你收拾好了吗?我送你回家,这么晚了一个姑娘也不安全。”
胡彬彬没有理由拒绝,只好不尴不尬的坐上了领导的车。
一路无言。
送完胡彬彬,已经过了午夜,修少钧独自开过空无一人的街道,鬼使神差拐到了熟悉的路口,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才蓦然发现他竟然来到了自己那座荒置一年的合欢路别墅小区前。
这栋小楼承载了他和苏鉴短暂而幸福的相伴时光,可另一位主人的离去,也就意味着它不再幸福。
时隔一年,当修少钧再度看到这熟悉的景色时,思念瞬间泛滥成灾,昏黄路灯下处处都是苏鉴的影子。难以自控的他贪婪又可怜的想要在更多的场景中回忆起爱人还在的时光,便受了蛊惑似的踏上了这片故地。
可思绪还未来得及飘太远,修少钧突然就愣住了。
刚刚进入视线的熟悉小楼,二楼窗户骤然一亮,那光刺眼又夺目,虽然很快就消弭殆尽,可修少钧并不相信自己看错了。他甚至可以确信,有人在那里打开了白色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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