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云楼一辈子也忘不了被审讯的那几天。
饮食供应一天只有一瓶水和一个面包，布满红色灯光的房间，设一个喇叭，那头一个声音飘渺，极具蛊惑性不断和他说话。引导暗示沈青行根本不喜欢他，只是玩弄而已。
落云楼蔑视着这宛若智障的精神牵引，闭着眼睛当做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
毫无反应，外边的人加强了力度，将人绑在凳子上，不知道注射了什么，之后红光强射他的眼睛。
谎言说一万遍也不会当真，落云楼忍耐着强光直射的痛苦。
耳边不断反复，开始不限于沈青行和他之间，而是妄图修改他的人。奸佞，市井，贪婪，一切自私自利都通过他过往人生经历对他重新定性，催发他内心的恶。
毫无自尊地讨好养母，放弃奶奶给他留下的房子。
落父日复一日的骂着贱种，最后真的是野种。
养母动辄打骂侮辱，故意把银行卡位置暴露。
落云楼把沈青行带回来，是贪图他背着一个价值五万的包。
……
诸多言论编织着一个荒诞，半真半假的网，脑子混沌疼痛起来，过往记忆砌上模糊的毛玻璃，看不清，喋喋不休的话语引导着他往这方面去思考。
“她不会把自己的孩子牵扯进来，落旭东被打的皮开肉绽。”又饥又饿，落云楼一字一字反驳。“我不认识名牌包，不认识——”
反驳是防御，也是不确定的开始。
沈过走出禁室，光亮明洁的长廊令人豁然。属下等在门口，低首汇报情况。“DNA报告已经送到寒爷面前，寒爷——”属下踌躇一下，“寒爷现在正急救，老爷子找您。”
“急救……”沈过“啧”一声，“娇生惯养。”
“母亲呢？”
“老太太也在急救。”属下低了声音。
沈过深深拧眉，望了一眼身后的禁门。“先暂停催导，把人藏起来。”
“是。”
老太太救回来了，不肯见他。老爷子手指颤抖，柱着的拐杖奋力杵向他的脸，一夜苍老了许多。沈过心中隐秘闪过一丝痛快。
“父亲。”脸上打出印，站立如钟，沈过恭敬简洁唤道。
“你知道他的性子，当众给他难堪！”老爷子怒斥，“你是想趁机给你儿子铺路？！”
他没有怀疑是为年轻时候的报复，而是利益牵扯。
“我在按沈宅规矩办事，父亲。”沈过硬声。
“你和老子谈规矩！”老爷子猛掷地面，长廊为之一颤。“沈过，你翅膀是真硬了！”
“承父母长辈的福。”沈过冷漠应下。“我的一生不像沈寒，没有行差踏错半步。”
“你！”老爷子捂着胸口，指着他身后。“滚出去！”
沈过转身离去，走十步，老爷子的声音又沉下来命令。“把青行带回来，处理干净。”
沈宅权力的天平悄然倾斜，在场众人都有了谋算。沈过应了一声是，大步离开。
从一个幽暗的环境套了黑色头套离开，落云楼不知道他们会带自己去哪。还有两天，他就要考试了。上车，下车，取开头套，古典的装饰分格处处透着冷沉死寂。
沈过正煮着茶，旁边摆着一个白色文件袋，看起来心情相当不错。被安排坐在对面，沈过给他添了一杯茶。
“精神不错，意志挺坚定。”沈过扫过落云楼依旧有神的眼睛，说道。
落云楼：“还有什么花招？”
沈过咧开笑意：“这是一份惊喜。”沈过拿起旁边的白色文件袋，递给他。“你会感谢我的。”
落云楼冷哂，“我不会离开他。”
“看了再说。”沈过丢文件，推倒了刚放的茶，清褐色茶水倾流。“你应该关心杜孤山。”
落云楼蹙眉，拿起沾了茶水的文件袋，打开。“亲子鉴定”四个字将他镇住，极度缓慢下移，验证的落云楼与杜孤山，页面翻抖，落云楼直接到后面的结论，纸页撒了一地，底下有几张杜孤山袭击军人的照片。
“不可能！这是你们伪造，我和他怎么会是……父子？”这太荒唐了！落云楼指甲扣紧手心，渗出了血。
“可以全程再验一次，结果不会变。”沈过享受着落云楼的反应，“杜孤山反抗，公然袭击执行军司令，罪加三等，按律死刑。”
落云楼：“是你们胁迫我！”
沈过：“不会有人知道。”
“我好奇一个逃犯为什么会冒死救一个毫无关系的人，突然发现，你的母亲段红和他是老乡，同一年北漂。后来他替人定罪进去待了两年，你母亲就嫁给了你名义上的父亲落成。起初两人还恩爱，落成听信朋友的话去南方闯荡，留下老母亲和妻子，一去三年不复返，也没有联系。老母亲病重，没有钱医治，杜孤山找上了门。
你母亲已经嫁人，却为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老人出轨，有了救老人的救命钱。救了老人，段红再不肯。杜孤山死心，离开了燕城。说巧不巧，老母亲好了三个月，落成就回来了，妻子已经有了五月身孕。
老人护着你母亲，你母亲去世后，不让自己儿子把你丢了，还要把唯一的房子留给你。”沈过娓娓道来，痴男怨女，薄情寡义，这些跌宕起伏的一生啊。
在沈宅，只有沈寒能享受这些热烈放纵，受至我之死的痛。
“你母亲死了，杜孤山又回到了燕城。你非落成所生，只能是他的孩子。”
“……假的，不是的。”落云楼摇头，血泪共坠地。“如果是真的，这几年他为什么不认我！”
“这正是绝妙之处，他太脏了，而你前途光明。”沈过品完故事的回甘之处，欣赏当局者崩溃。落云楼不算顶好看，可此时茫然崩溃，硕大的泪控制不住颗颗分明砸落的坚忍模样，当真是美极了，像他死去多年的天真明媚的弟妹得知沈寒出轨的神情。
沈寒父子二人，爱的人都是一个类型。
“但你现在，前途也算不上光明了。”沈过悠悠转口，“指使顶级alpha使用信息素致人死亡，这个消息一经曝光，你和沈青行就进去陪你刚知道的亲生父亲。”
“什么死亡？”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落云楼扑落尽眼中热意。“当时并没有人死亡，是他们先动的手，法院已经定性我们是自卫！”
“有两个人脑部严重损伤，如三岁儿童，在家中分不清农药和饮料，喝死了。家中网上透露是顶级alpha把他们的儿子害死的，这个顶级alpha身份神秘强大，已经引起了不小的社会波动。他们查不到沈青行，但查你简单，便能拔出萝卜带出泥找到沈青行。顶级alpha社会犯罪，可以轻易推翻前审，不会管你是不是自卫。”
话至此，再明白不过。
“我可以既往不咎，把一切压下去，但你要服从我的每一步指令。”沈过图穷匕见，又施以诱惑。“你可以回去参加考试，从此以后过没有沈青行的人生，你本来的人生。”
第二天落云楼迟迟不起来，沈青行才发现不对劲。打开门，房间床上被子整齐，书包也在，就是人不见。
“落哥今天没来学校，班主任气的脸都黑了。”陈刻道。
不在家，不在学校，落旭东母子三人已经离开，他能去哪？他总不会去牵挂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酒鬼。去了几回，没看见。电话不接，不断发信息，石沉大海。不知道为什么地下城也关了，问附近没一个知道的，只说听见大晚上听见警鸣。
一个大活人，消失了三天。
直到手机推送当下的热点，顶级alpha被指使在某小巷使用信息素袭击正常人，指使者是一个惯偷。
好几个小报记者在采访，落成俨然是话题中心。
“那个野种还偷钱，勾搭一个顶级alpha欺负别人，我不意外。”
“这个顶级alpha您知道他的来历吗？传闻背景强大。”
“你看见过一个燕城公安局局长对一个年轻人点头哈腰，我这辈子就见过一回。看见我右边脸了吗？他打了我，拐走了我的老婆孩子！”
“他也打了您？”
落云楼被人肉了，沈青行退出了小巷，到公安局。公安局局长看见他，头疼。
“现在外边全是记者，您不回去，怎么还过来？”
沈青行：“怎么回事？”
局长将死者父母在网上诉苦的事简单告诉，“当时是脑部损伤，可我已经按照您说的让医院全力医治，所有人出院都神智正常，智力不正常根本不存在。”局长现在也焦头烂额，他不能承认沈青行也参加在那场斗殴中，想找他们回去后发生了什么。一查吓一跳，执行军的前卫团于前几日已经“顺手”处理了附近的治安，所有资料归属军部掌控，他哪有权力调度。
事情发酵扩大，搞不好他就得下去。
执行军前卫团——沈过回来了。
他这个大伯一向高傲，会屈尊亲手处理他的事，是老太太发话了。云楼，恐怕也被带走了。他还有两天就参加考试，沈青行不做犹豫离开。
沈青行以为他至少不会这么快回到这里，所有人屏息敛首，老宅的氛围，冰霜也要屈折在这。
短短三天，老太太病了，沈寒因为一份DNA把自己气成植物人。
沈寒躺在病床上，再没有力气和他斗了。
说来滑稽，在外面养的都不是亲生的，最小的那个，是亲生的。
老太太看见他，眼泪掉下来。“我的亲孙。”
沈青行不发一言，任由她拉着手，重复说着“心狠”“瘦了那么多”“别怪你父亲了”。老爷子臭着一张脸，不断敲击着地面来表示存在感。可最后沈青行出去，也没问他一句好。
“爷爷这么大个人也没见问，混账东西。”老爷子跟着追出去，眼看就要砸到沈青行后背上。沈青行停下，转身看他挥过来的拐杖。离三寸，老爷子怒气冲冲放下，干巴巴。“瘦了。”
沈青行问：“沈过呢？”
连大伯的尊敬也没有。
老爷子气纠纠：“老头怎么知道！”
沈青行：“我要我的人。”
老爷子：“你还要离开家！”
沈青行不想和一个固执的老头争执，“种因得果，您也不缺我这一个亲孙子。”
老爷子：“人是水果吗？多了就廉价不要了。是，你父亲对不起你母亲，可我们沈家哪点对不起她林家？是爷爷对不起你，还是你奶奶对不起你？我是一家之主，你爹说了不算！别说现在他们不是亲的，就是沈解那个亲的，也动不了你的东西！”
结果是注定，但别论沈寒如何对沈青行，过程他会接受多少内部外部的算计折磨，谁都不会在乎痛苦，这些都是沈家每一个顶级alpha必修课。
老爷子嘴上说着没有对不起林家，可林氏的一切名正言顺并入沈氏，沈寒清算林氏留下的人，幕后推动的人不就是他。
只是恰好他心中要继承峰盛的沈青行流着林家的血。
沈家每一个人都享受着操纵别人的人生，伸出的每一根铁索相连交错，兜兜转转钳制着自己的人生，形成一个森冷高贵的顶级alpha家族。
外表极致华丽，内里腐烂阴暗，吞噬人心的野心、**无处无在。变成怪物，太简单了。
沈青行：“我要我的omega。”
老爷子脸色铁寒，“他对你的人生无益。”
沈青行：“再说一遍，我要他。”
拐杖最终还是打了上去，沈青行抓住，从老爷子惊诧的目光抽过来，砸向门口的长椅。“哐啷”，走廊的人侧目，噤声。
沈家子孙中，沈青行是最叛逆的。
围追堵截了一年，性情不减，行事愈发猖狂。
沈过目睹这一幕，又听见沈青行接着平静说：“他们贪恋你手上的权力，沈氏给予的高贵光荣，会为此畏惧你，服从你。
我不在乎。
我不需要求你。”
沈青行转身，对上走廊电梯入口的沈过，快步过来。几年不见，跪在林素棺木前沉默的少年已经和他平视，依旧是最浑身带刺的那一个。
原本准备的讥讽莫名堵在喉咙，沈青行脚步急促向他而来。他不担心会像打他父亲一样对他，沈青行打不过他。
“你挣脱不了，出去了依旧会灰溜溜回来。”沈过笃定道。
“他呢？”
沈过知道他问谁。
“送回学校了。”
“你会这么好心？”沈青行质疑。
“只是为了保护他不被小报记者找到而已，热搜已经撤下去了。”沈过勾起若有若无的善意笑容，“我比你经历的多，你能坚持，你的omega能坚持吗？”
沈青行：“你逼他了？”
沈过：“你伤人的事沸沸扬扬，不需要我动手。他害怕你牵连他而已，指使顶级alpha伤人，你让他如何在社会立足？渴望的生活就在明天，要因为你毁于一旦。”
沈青行心一缩，沈过越过他，让开了通往离开的路。“你现在没有任何保护他的能力，他最后也会背叛你。背叛的滋味，会缠绕入骨经年不散。”
“一群神经病。”沈青行径直走进电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