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到了通城城门口，已经有许多平民排成长队等候城门守卫的检查，其中有穿短褐拿农具的，有穿长袍的，更有外邦打扮的胡商。夹杂其中的流民破衣烂衫，格外打眼。守卫对每个人都仔细盘问，轮到了流民，自然不许他们进城去。流民有放弃进城的，就在路边一躺；有苦苦哀求的，又吃了一顿训斥；更有破口大骂的：“老子进城，就算要饭，也是不偷不抢，你们连这都不让，不是成心断我们的活路吗！”马上有守卫将他叉了下去，那人却转怒为笑：“大牢里可比在外讨饭舒服！”

柳家的马车装饰不凡，卫率在城门楼上很快就注意到了他们。卫率对守卫下了令，柳家一行人就被领到长长的队伍前面，守卫只问候了几句便放行了。

“我真想不明白，”扶柔喃喃道，“都是圣上的子民，为何有的人被奉为上座，有的人被视如敝履。”

承砚甫一进城，通县县令便操持了一场接风宴。李彦连客栈都不用找，柳府的人都被安排在衙门内暂住，晚间承砚自去赴宴，扶柔则留在了衙门客房。

宴会上安排了歌舞，珍馐美酒，你来我往，自不必提。

扶柔等着承砚回来，干等无趣，便出门和衙门的杂役没话找话。杂役知道柳府哪怕是下人也比县令有体面，态度很有些巴结的味道。因此，扶柔探听出不少通县的情况。

原来通县地处中州，占了个水陆交通要塞的位置，常有各地商人走动，商业利高，通县便不很重视农耕，之前开凿的通县渠长久无人维护，水流量逐年减少，下游的土地得不到灌溉，收成便一年年差下去，加之今年降水少，竟是成了天灾，许多受灾的人活不下去，都抛下田去别的地方谋生了，没有田产没有事业，也就成了流民。

了解这些情况之后，扶柔心里有了计算。丹辛是教过她地理水利的，她以前一向以济世为抱负，学得也很用心。或许，她可以解决通县渠的问题，只是需要到实地察看一番，才能有具体的解决办法。

想到自己有机会能从根本上帮到那些流民，扶柔也不像之前那样闷闷不乐了。

回房的路上，扶柔却见到一个淡黄衣衫身姿婀娜的女子进了承砚的房间。扶柔迅速跟了上去，踩着门槛问道：“你是谁？”

那女子一惊，回眸将扶柔上下打量了一番，倩笑道：“原来知县大人还安排了这样的美人，这里有我什么用武之地呢？”

“什么意思？”

女子轻移莲步，款款走到扶柔面前，伸出一根食指托起扶柔的下巴道：“瞧瞧这神气，就连女人也想怜爱，何况那些男人？知州大人即便吃过见过，见到你这样的仙女也难保不动心哪。”

扶柔推开她的手，差不多把事琢磨明白了。这大概是个烟花女子，她对烟花女子是没有什么先入之见的，若是有的选，哪个女子会卖身呢？但眼前这位黄衫女子的轻浮做派让扶柔很有些瞧不上。

“你这么漂亮，想必是哪个花楼的红人，”扶柔道，“我不信世上会有女子甘愿出卖自己的清白。你有什么难处，只管和我说，我替你赎身。”

女子身形一僵，随即掩唇笑道：“你也是个女人，你要怎么帮我？我看你口气大得很，哪怕是千两万两雪花银，你也替我出吗？小妹妹，别说大话了，恐怕你自己还是个泥菩萨呢。”说着便施施然离开了。

扶柔便在屋内，一直坐到承砚回来。

夜色逐渐深沉，扶柔点了一盏灯，才看见李彦搀着承砚进门，承砚见她在，从李彦那抽回了胳膊，稳住身形，挥挥手示意李彦下去。

承砚走到面前，扶柔闻见一股子浓烈的酒气，微皱了皱眉。再抬头看，才看见承砚双颊酡红。“他这是灌了长兄多少酒？”

承砚不去看她，自顾自坐下斟了杯茶送到唇边：“知县盛情款待，我怎好推辞。他又说他赶考的时候和我是同一个考官，这关系又亲近一分。”

扶柔一模茶壶，“这茶都凉了，我去拿壶热茶来，长兄别喝这个，当心生病。”

承砚已仰脖将一杯一饮而尽，“不妨事。”

扶柔接着道：“长兄，依我看，你还是和他远着些罢，他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幺妹何出此言？”

“今天下午我看见一个女子进你的房间，我以为是什么人呢，上前一问才知道，人家可有来头了，就是知县送给长兄...”扶柔有些不好意思，“总之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

“哦？”承砚转着手里的茶杯，“才一个？今天宴席上我可见到了十几个。他还要给我说亲呢。”

扶柔眼睛一酸，“说亲？”

“你放心，是大户人家的闺秀，从小就极守规矩，是最贞洁最柔顺的女子。”

“那样的女子，他去牵线，人家还不一定答应呢。”

“你是说，长兄配不上人家姑娘了？”

扶柔别过脸去，咬着嘴唇，半晌才道：“长兄成了家，就不会再疼我了。你要有妻子，还要有那么多孩子，恐怕到时候长兄就会嫌我多吃了你一口饭，多喝了你一口汤。我的小侄子们也会和外人一起来指责我这个赖在娘家不嫁人的姑姑。”说完，几颗泪珠滚到下巴，在膝盖上摔成几瓣。

承砚转过脸去看她，醉眼朦胧间，他定了定神，扶柔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女大当婚，哥哥一定给你找一个，天底下最好的夫婿。”

“这就是长兄急着打发我了。”扶柔站起来背过身子去，用手帕按了按眼睛。

“现在你说得情深意重，只怕到时候见了喜欢的男子，口风变得比谁都快。”承砚放下茶杯。

扶柔听了这话，更加伤心，转过身来，在承砚身边半跪下，仰面道：“长兄抚养柔儿长大，教柔儿读书认字，纵容柔儿任性天真，柔儿还没有还报长兄一点恩情，绝对不肯迈出柳府的门。

不管长兄成不成亲，我只愿一辈子做你的妹妹，在你跟前尽孝。长兄要是不成亲，我就一辈子陪着你；长兄要是成亲，我就帮嫂嫂教养孩子。长兄要是在我之后走了，我的魂魄就要保佑柳家生生世世；长兄要是在我之前走了，我要天天擦拭长兄的牌位，给你念经，不叫你的面前香火断绝。横竖我只愿做柳家的人，柳家的鬼。”

字字恳切，发自肺腑。

酒真的是个生发的东西，平时那样自持的人，今天竟然十分的动感情。承砚那只抬起的手在空中停滞了一瞬，便很遵从本心地落在扶柔发间，柔软蓬松的触感，像婴儿新生的胎毛，真的还是个孩子，说的话尽冒傻气。

扶柔的睫毛湿漉漉的，湿润的眼睛映着平静的灯光，一双春水眸天然含情，然而她还不会卖弄姿色，那双眸子里的情感不掺半点虚假。

其实人这一辈子，该学会知足。二叔就是太不知足，才落得那样下场。自己现在什么都有了，要钱有钱，要地位有地位，要声望有声望，只是一个人的时候，总能感觉到心里一个很小的角落空空荡荡的。自己还缺什么？缺一个真心待他的人。

有人真心管他要钱，有人真心管他要权。只有这个妹妹，真心只愿陪着他，守着他。

承砚的手背碰了碰扶柔的面颊：“哥哥受县令之托，明天要去查看通县渠，你去不去？”

“怎么会找上了你？”

“之前我在江南解除水患的事，县令有所耳闻。”

扶柔眼睛一亮：“要是通县渠的水流量又正常了，途经之处，庄稼都得到了灌溉，那些流民不就都有翻身之日了？”

承砚道：“是。你就有这点仁心。要是想去，今天就早些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