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扶柔向着地平线一直跑,一直跑,那里尚未出现黎明的曙光,但旧日的的路已经被她抛在身后。

她仿佛不知疲倦,风在耳边呼呼地吹,那是一种很苍茫的声音,仿佛卷走了她身上所有昔日的束缚。她什么也没带,孑然一身,她一无所有,又像拥有了一切希望和选择。深深吸进一口气,她像是活了的偶人,生平第一次呼吸。

河流粼粼的波光随着朝阳一同在地平线那头升起了,扶柔在岸边停下,掬起一捧水润湿干燥的口腔,她放下包袱准备捧水洗脸,却正好看见水面上自己的倒影。

“他一定会派人来找我。”这样想着,扶柔打开了身上的包袱,里面装着一些来月信时需要的布条和一把剪刀。抄起剪刀,扶柔将自己的头发剪了个七零八落,细碎的刘海遮掉半个脸。

这副模样虽然能掩藏身份,但是却让扶柔在找工的时候碰了壁。扶柔很务实,知道从此以后要自己养活自己,因此但凡开门的店铺都要进去问一问,可对方不是嫌她身板小,干不动体力活,就是笑她蓬头垢面,他们不要叫花子,好容易有个当铺的掌柜看中她识字会算,可又怀疑扶柔是个盲流,因此吃了一天闭门羹,扶柔赔了体力又赔上心情,竟是半点收获也没有。“天无绝人之路”,人流在身侧穿梭,扶柔抬头看天,双眼发酸。

太阳彻底落下去了,也带走了空气中残余的热度。扶柔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寒冷、长久的奔跑、饥饿、迷茫、无助透支了她的精力和盲目的乐观,哪怕她在街边摆个破碗要饭,攒够一顿能饱肚的饭都需要时间,按照现在的情形来看,在那之前恐怕她就先饿死了。

归家的人从她身边匆匆而过,她已经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黑暗铺满街道,身边行人的身影渐渐向鬼魅逼近。从前扶柔没感觉,如今一种难言的恐惧像蛛网一样在她心中蔓延:周围都是男人,周围都是筋肉强壮的男人。而她一身男装下,装的是个女子的身体!

越是害怕,扶柔越是挺起了胸膛,脚步不再散乱无目的,她假装自己是有目的地的人,向着远处一座亮着灯笼的高楼走去了。

那边人头攒动,原来是座酒楼。只听有人高声说着什么,文人打扮的青年都跃跃欲试的样子。

扶柔走近了,明亮的灯光照着文人们的脸,他们的装扮可以说是扶柔最熟悉的一种,由着熟悉,扶柔生出了一种安心与亲近的感觉。她也听着,只听中间那人道:“...不限韵,只要有切合主题的好诗,第一名白银五十两,第二名白银三十两,第三名每次光顾可得优惠!主题就是我们酒楼的名字,‘宝月’二字。”

众人都进了楼,楼上楼下落了座,有人点了茶慢慢地想句子,有人已经吩咐书僮研墨。扶柔囊中空空,很有自知之明地没有占酒楼的座位,只是在门柱旁站着。有衣冠整齐的人拿眼睛瞄她,扶柔扯扯衣裳下摆,道:“我有句子。”

主持的中年男子没有以貌取人,道:“不拘身份,只求佳句好诗。这位小兄弟既然有,不妨先说。”

楼上传来一声轻微的嗤笑,有人打开扇子呼呼扇风。扶柔便切合宝月二字做了首诗,先写月色动人,又写珍馐佳肴,最后写闺中少妇劝丈夫用功读书,最后丈夫高中状元。

因为是第一首,主持人眼中有惊喜之色,却未太过表露欣赏之意。待到众人都作完了诗句,主持人才道:“真人不露相。此次魁首乃是那位布衣小兄弟!”

已经有人凑近了扶柔想搭话套底,也有人不服气:“我句句用典,辞藻精美,怎么就比不上这个小乞丐做的诗了!”

“为迎八方来客的酒楼做诗,他却写闺中怨妇,实在扫兴!”

“他一个乞丐,怎的把我等读书人都能比了下去?我看此诗是剽窃,绝对不会是他作的!”

扶柔惊惶,欲作辩解,可她无法长久压低嗓子说话,到时候女子的身份必要败露,为难间,一个高大的男子从人群中走出,对众人道:“英雄不问出身,他这首诗虽然没有多么华丽的辞藻,但语言通俗易懂,客人来酒楼都是吃饭的,谁要你考他们的学问?虽然写到闺阁女子,可自古以怨女表达志向未酬的诗也多了,难道前朝所有大文人都是小家子气吗?”

来人一席话,让众人都反驳不了。扶柔看那人,比众人都高一个头。扶柔压着嗓子对他道:“多谢兄台解围。”

那人摆摆手,扶柔领了赏银,暂时不用担心自己被饿死,因此扶柔就要了个包间,点了一桌菜,要好好感谢那人。主持人因扶柔作的诗好,给她免去了这顿饭菜的费用。那人也不推辞,爽快地接受了邀请。

扶柔喝茶,酒是额外记账,她为那人要了一壶最好的酒。推杯换盏间,扶柔对他了解了个七七八八。此人姓谢名驰,字腾逸。谢腾逸的母亲家曾经富甲一方,商人被人瞧不起,这个富家女的父母便作主将她许配给了一个穷秀才,穷不要紧,只要人上进肯读书,前途有什么值得担忧?富家女带着丰厚的嫁妆下嫁,平生又把夫为妻纲奉为天条,因此丈夫暴露本性吃喝嫖赌,这个女子也劝不住,能做的只有暗暗抹泪而已。加上她耳根子软心也软,对穷亲戚不问品性高低都是一味大方施舍,由此谢腾逸出生时家中还能锦衣玉食,待到三五岁便捉襟见肘,小腾逸刚识字,花天酒地的父亲就死在了女人肚皮上,人死不要紧,他独自把福享尽了,给未成年的腾逸和妻子留了一屁股债。

说到这里,腾逸握紧了拳头,眼珠有抑制不住的愤恨。家中窘迫,请不起好的指导先生,腾逸的学业也备受拖延。他母亲还是那句话,夫为妻纲,因此丈夫活着的时候这个女子带着孩子吃糠咽菜只顾着供养丈夫,等到丈夫死了,她才迟钝地想起那句夫死从子,着手筹备孩子读书的事。

腾逸今年,已经是第二次名落孙山了。赶考不禁耗费时间精力,对腾逸来说,他最耗不起的是金钱。

扶柔扼腕叹息不止,这样仗义执言的青年,却备受命运捉弄,世道何其不公!

扶柔举起茶杯掩住视线,将杯中的茶一口一口饮尽了,她像是下定决心一样,八分真二分假地将自己的经历对腾逸和盘托出,又道:“兄台别不信,我看人很准的,我看兄台气度不凡,他日必遂凌云之志。钱财乃身外之物,如今我得了五十两赏银,就是全都资助兄台又有何妨!”

腾逸摇了摇头,叹气道:“兄台心意我领受了,世上像你这样慷慨热诚的人只怕几百年也难出一个,只是去京城路途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五十两怕也只是杯水车薪。”

扶柔被当头浇了盆冷水,那五十两雪花银仿佛也蒙了尘,“不够,这可怎么办呢...”

只听腾逸道:“你...当初从家里逃出来,就没捎上点盘缠?待我高中状元,必定百倍千倍报答仁兄。”

“我岂是那等说一套做一套的人,我既然要出来,就绝不要他们一分一毫。更何况,他们兜里的都是不义之财,我宁可冻毙于街头,也绝不要用不清白的银子给这副臭皮囊续命!”说得激动,扶柔调整了一下呼吸。

其实要拿功名也不难,承砚就是进士出身,又有许多同窗好友,扶柔对科举一道可谓是从小浸淫,颇有心得。腾逸负担不起夫子的费用不要紧,自己就可以做一个免费的先生。至于路费,扶柔可以另想办法。她一向是不爱求人的,可要靠自己的双手挣银子也不容易。思来想去,扶柔想到了隋江月。

“你身上一分钱也没带?”腾逸觉得这荒唐得可笑。

扶柔点了点头,“仁兄,不瞒你说,要不是运气好碰上这酒楼求诗还给赏钱,我今天就要睡大街了。”

“既然如此,你可以到愚兄家里来住,虽无多的空房,你可以与我同睡。接济一个好人,想来家母也不会怪罪我的。”

扶柔慌忙拒绝道:“使不得,这使不得。”

“难道你是嫌弃寒舍简陋?”

“不...”

腾逸的眼睛黑白分明,又水润润的,像一汪柔软的春水,饱含爱惜。他注视着她,那是她见过最润的一双瞳仁。就在一刹那,扶柔突然想道:在这样的目光里,就算溺死了,她也愿意。

不愿意让腾逸以为自己是在嫌弃他的贫寒,扶柔一急,赶忙解释道:“男女七岁不同席,我...我是个女儿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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