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少关站在垃圾桶旁边慢条斯理地抽着烟,今天风很大,烟雾被风吹这兜了个圈又罩在秋少关的脑袋上。
叼着烟,怕回笼烟熏眼睛,干脆半眯着,秋少关看着正站在自己身边的李迟明,又瞅了下他手上贴着的胶带下隐隐一小片殷红,问:“你不回家?”
李迟明刚打完点滴,虽说好了很多,但脑袋还是有些迷糊,他冷不丁地被吹回来的烟扑了个正着,下意识憋气,又呼吸不顺狠狠咳嗽了几声。
看他那样,秋少关就把烟掐了,但手刚捏到烟中间的位置,还没来得及往下摸,就听见李迟明说:“你抽吧,我不怕烟熏,我爸也抽烟。”
“你抽吗?”秋少关问。
李迟明不明白怎么问了这么一句,但如实摇摇头,“不。”
秋少关说:“那你还是闻不了。”
他把烟掐了,烟头扔到垃圾桶里。
李迟明怔怔地盯着他看,又迟缓温吞地垂眼看自己手背上的绷带,他说:“七十三块钱,我明天给你。”
“嗯,行。”秋少关没矫情地说什么“这点儿钱不用给了”之类的话,最近曹平海心情好,总给他发奖金,一百二百地发,但本质上他还是个穷人,学费、饭费等等杂七杂八的,他现在生活里唯一不用他花钱的就是那栋他爸留下来的小房子,只能住下一个人的小房子。
还是当初秋恒死了之后,秋少关负担不起本来租的房子的费用,退掉了之后,才回到了这栋本来用来堆放杂物的老房子里边。
那时候房子里的东西很多,小到他小时候的玩具、衣服,大到秋恒和言烟结婚后买的各种家具坏掉后堆进来、以及秋恒舍不得扔掉的各种结婚照。
秋少关一个人来来回回搬到楼下扔掉,搬了三天。
那时候不觉得累,只是觉得恍惚麻木。
现在看着李迟明。
秋少关也不想过多牵扯两人之间的各种人情。
李迟明跟踪他。
他愿意收留他吃饭、待一会儿已经不错了。
再近一点儿。
秋少关觉得他暂且不需要这么个朋友。
秋少关看了眼时间,“我要去上班了,你别跟着我了,回家去,生病了就好好养养。”
李迟明像是听不明白话一样,始终低头看着自己手背上的绷带,又成了那待在自己小世界里的人,不给回应不吱声。
秋少关不放心地问:“你知道怎么回家吧?”
李迟明没个声。
秋少关干脆说:“李迟明,抬头,看我。”
这下李迟明顺着他的话给了他满意的反应。
秋少关算是发现了,这人只有在他用命令的语气说话的时候,才会乖乖地按着他说的来。
“你现在回家。”秋少关语气强硬地说。
李迟明却问:“我能和你一起去吗。”
“不能。”秋少关说。
李迟明渐渐地重新垂下头。
见他明白过来了,秋少关就掏出手机给曹平海打了个电话,那边很快接通。
“喂,曹叔,我得晚一会儿能到,大概得个二十分钟,我现在在市医院这儿。”秋少关说。
曹平海听见他的话,照常催促了句:“快来快来。”话落又想起什么般,真心实意地带了点儿敦促意味,“你快来,我有事儿跟你说。”
“什么事?”秋少关问。
“你快来。”曹平海说:“咱俩当面说,电话里不好讲。”
挂了电话。
秋少关没觉过味儿。
他约会进展快到在电话里都说不明白了?
不至于吧。
曹平海还有这讨女人欢心的本事?
收起手机,秋少关招手叫了辆车。
医院门口过路揽活的出租车很多,毕竟这种地方,多得是时间比钱金贵的人,一秒之差,可能就是生与死。
秋少关上了车,报了个位置:“Ghost酒吧,凌佳路那边。”
他刚要关车门,就瞧见站在路边的李迟明还没动,只是视线追着他走。
秋少关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到现在也没明白过来李迟明怎么偏偏就要跟在他身边,他哪给他引过来了?带他逃学打点滴?
但秋少关还是叫了声:“李迟明,过来。”
见此,司机见缝插针道:“我开始打表了哈。”
秋少关不咸不淡瞥了眼他背影,还真够锱铢必较的,“打吧。”
李迟明走过来的时候,秋少关连忙往里面挪,让他坐进来。
秋少关说:“师傅先送他回……”
“你住哪?”秋少关问。
“我和你走。“李迟明说。
“走什么走?”秋少关没好气道。
李迟明说:“还没到放学时间。”
五中周二到周四有晚自习。
这个时间,晚自习已经上了一节。
秋少关家里情况班主任是清楚的,所以特批他不用上晚自习,可以出去打工,当然,当初申请的时候,秋少关可没明说是在酒吧,只含糊着说是替旅馆守夜,在那儿睡一觉就成,不耽误第二天上学。
至于后来班主任知不知道真实情况,这不在秋少关的考虑范围内,反正他已经不用上晚自习了。
但李迟明是需要上的。
现在把李迟明送回学校,等于送他去挨骂。
虽说老师不至于铁血无情到对着一个病号劈头盖脸一顿骂,但总归是他们逃学在先。
秋少关看着计价表上跳动的数字,眼皮跳了一下,先说:“师傅先去凌佳路。”然后再扭头问李迟明:“你没和家里说你生病出来打针了?”
李迟明说:“没手机。”
这时候秋少关才想起来他好像从来没看见过李迟明摆弄手机,怪不得没事儿就把书拿出来看,书上还一个字儿都没有。
原来不是因为爱学习,是因为没别的事情来消遣时间,只能盯着书上无趣的文字看了一遍又一遍。
想到这儿,秋少关才想起来他生物书还在自己那儿,上学时候忘记拿了。
“你生物书还在我那儿,回去的时候顺便去我家把书给取走,钥匙在花盆里,你知道。”秋少关把手机递给他,“给你家里人打电话吧,现在说完,一会司机送完我再去送你。”
秋少关强调了遍:“你不能一直跟着我,这不对。”
李迟明讷讷地接过手机,“我不知道。”
“什么?”秋少关没听明白。
“电话号。”李迟明补充道。
两句联系起来,秋少关明白了,也不信。
不记得家长电话号?
这小孩骗谁呢。
秋少关一锤定音:“那你就取完书直接回家,反正你有钥匙吧。”
李迟明不说话。
秋少关就当他默认了。
下了车。
秋少关先塞给李迟明五十块钱,只要李迟明不是住在哈城另一边,这钱够付车费了。
他看着出租车开走,才转身进了Ghost。
一进去。
就瞬间吸引无数人的眼球。
一个个常客或是新客。秋少关都勾着抹笑从容地打上声招呼,“晚上好。”
大家也都乐意跟他讲话。
“今天迟到了啊秋少关。”
“一会儿先搞哪首曲子?”
“身上还穿着校服呢,哎我天,男高秋少关,限定皮肤啊。”
“……”
秋少关一句句回着。
“经常迟到,习惯就好。”
“还不知道,你们想听哪个?”
“还好这口?”
直到他看见角落里那张脸,嘴角的笑容一寸寸开裂,一分分消失。
秋少关如同被针扎了般似逃似跑得进了更衣室。
他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言烟那张脸就像是硬生生刻在了他脑袋里。
分明只有一秒钟。
却好像你一辈子都要漫长。
曹平海就在此时开门挤了进来。
“你要和我说的是她?”秋少关说。
曹平海叹口气,说:“凌晨时候我给你打电话你没接,昨天店里不是没开门?但是留了电话,为了方便顾客询问一些消息嘛,结果凌晨三点多的时候她打电话过来了,我刚开始没大听出来她到底是不是顾客,问了点儿你的消息,但那些事儿有的顾客也会问嘛,我就没当回事儿,结果后来绕来绕去,她就问你现在住在哪,她找不到你,我说这我能告诉你吗?”
“然后呢。”秋少关面露讥讽,“她说她是我妈?”
曹平海点头,“我没想到她今天也来了,她没比你早来多久,我没来得及给你打电话。”
“你怎么认出来她的,她主动说的?”秋少关语气平静,却从兜里掏出块糖,拆开袋子扔在嘴里,尖牙咬得嘎嘣响。
曹平海说:“……你俩长得挺像的。“
想看不出来也难。
曹平海也是知道一点秋少关家里的情况,但只是知道大概,并不知道全部的细节,在他看来,言烟抛弃了秋少关没错,但既然抛弃了干嘛还要眼巴巴地回来找呢。
扔掉了又后悔?
不至于吧。
曹平海没敢问。
就站在一旁看着秋少关把那颗糖嚼完。
嘴里被甜腻腻的味道侵略占领,秋少关低着眉眼,觉得牙有点儿疼,可能蛀牙更严重了。
曹平海说:“……今天给你放假吧,行不?”
老板做到他这份儿上也是有够窝囊的。
曹平海在心里唾弃自己。
“……不用。”秋少关说。
曹平海不放心地看他,“你不是一直面对……她都情绪起伏比较大吗?”
秋少关脱下校服,拿下来之前放在这儿的上衣裤子,也不顾忌曹平海在场,直接脱光换上,“我没有。”
曹平海连忙应:“好好好你没有,那你换衣服吧,我先出去了。”
他推门出去后,秋少关就像被定住了般,面无表情地盯着墙壁,再有动作,他从兜里又掏出块糖,拆开扔在嘴里,推门出去。
上台。
秋少关坐在键盘面前,刻意控制着视线只在面前这一小片区域活动,听着身边的人商量先演奏哪曲,他也只是应和了句:“你们定,我都行。”
最后还是选定了往日开场的那曲。
没什么新意,但比较稳妥。
可目光笔直地看着面前的键盘,秋少关的手刚搭上去就不自觉地开始抖。
仿佛每摁一下都用了他的全部力气。
曲子过半,秋少关身上布了层冷汗。
一曲终了,秋少关无可忍受得去找了曹平海。
“……我想先走。”他还是说了。
曹平海看了眼角落里已经走了的人,又看了眼秋少关惨白的脸色,喟叹道:“走吧走吧,回去好好休息。”
“嗯。”秋少关去更衣室取了校服,甚至都来不及换上,就直接出门打车走了。
曾经走过无数次的路,现在他连想一想都觉得远,他只想快点儿到家。
快点儿。
下了车,付好车费,秋少关就开始往楼上跑。
钥匙。
他几次险些拿不稳花盆,好不容易才把钥匙拿了出来。
插进去,拧开,关上门。
一气呵成。
他靠在门上大口喘着气。
胸膛剧烈的上下起伏像一条濒死的鱼。
不知过了多久。
秋少关的喉结才滚动了下,咽下那口空气。
她为什么要回来。
秋少关想不明白。
要说她爱他,想带他走。
秋少关不信。
她还是爱他就不会对他说出一句句那么恶毒的话。
至亲的诅咒就像是符文一样刻在骨头上。
明明没有法术的作用,偏偏就生了效。
那骨头的主人一辈子都笼罩在诅咒的阴影下,如同苟且偷生的小老鼠般仓皇无措,却还是逃不出来,只能被困死在里面。
秋少关的手不自觉摸到裤子侧兜里,摸出来烟盒,近乎贪婪得点了根吸上一口。
尼古丁笼罩所有理智,一瞬的眩晕感仿佛能让他脱离现实。
直到他听见了轻微的一道咳嗽声。
秋少关看过去。
李迟明正蜷缩成一团靠在他的小沙发上。
那双明亮的眼睛正在盯着他看。
李迟明说:“你回来了。”
他,还没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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