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还在这儿?”秋少关似掩饰般别开脸,避免了李迟明看见他那张布满冷汗狰狞的脸,就像是以一种逃避的姿态来保护自己那少见的脆弱,他甚至抽烟时一口吸得更猛,恨不得吐出来的烟雾将自己紧紧包裹在虚无中,完全遮挡住李迟明的视线。
李迟明却率先阖了阖眼,那样侧弯着脊背靠在小沙发上,像是个易碎的陶瓷娃娃,他的喉结滚动了下,才说:“我想……躺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他强调着短暂的时间,像是怕秋少关将他赶走。
但事实上,秋少关自己也陷入在无名的高温中,水深火热地煎熬着挣扎,根本没搭理他的话。而是在这根烟燃完之后,才脱鞋光脚踩在地面上,他的拖鞋正端端正正地摆放在小沙发正前方,秋少关甚至能想到李迟明那双细长的脚才在里面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秋少关很少关注一个人的脚,但不得不承认,李迟明的脚就像是他身上唯一一个泄露着他情绪的部位,脚趾总是不自觉地微微蜷缩,弯起弧度,那象征着拘谨。
就像现在,李迟明的两只脚紧叠在一起,左脚踩在右脚上,尽可能地缩小自己占据的空间。
秋少关站在旁边看了半晌,才转身往厨房走,打开冰箱从里面拿出来个之前一直用来敷伤口地冰袋,“难受就到床上去躺着吧,虽然我那算不上是什么正经的床。”
他把冰袋放到李迟明的额头上,用手扶着边缘。
冰凉的温度贴在额头上,李迟明急促的呼吸缓和了些许。眼睫颤了下,他睁开眼:“……不用。”
“嫌弃?”秋少关问。
李迟明摇摇头,伸出双手自己扶着冰袋,见秋少关还没收回手,略显疑惑地瞧了他一眼。
秋少关淡淡说:“你手用得上力吗。”
“……用得上。”李迟明下意识回。
秋少关直接松了手。
那冰袋却在李迟明掌心处晃了下,重心牵引,霎时擦着指尖栽落下去,好死不死地就砸在他的脚上。
冰袋表面冷硬,砸得他脚趾处酥酥麻麻地蔓延开疼痛,他抽气一声。
秋少关弯下腰把冰袋拿起来,歪了下脑袋,问:“用得上力吗?”
秋少关身体力行地告诉他——他用不上力。
李迟明便任由秋少关扶着冰袋贴在自己脑门上,他不敢看秋少关,却又觉得两人之间谁也不说话就单纯保持着这么一个很近的距离稍显古怪,难免有些不自在。
秋少关身上还笼罩着淡淡的烟草味和一种说不上来的又甜又苦的酒精味。
李迟明找了个话题,问:“你不是去上班了吗?”
“出了点状况。”秋少关含糊其辞说。顿了下,他感觉到手掌上已经沾满了冰袋表面雾气液化的水珠,还有一滴顺着指缝径直坠落到李迟明的校服上。
衣摆上水珠渐渐浸到薄薄的布料里去,留下指甲大小明显的水痕。
秋少关抬起另一只手在那水痕上用大拇指蹭了下,李迟明没反应过来他要干什么,刚准备避,就听见秋少关说:“别动。”
李迟明僵硬地丝毫不敢动。
见秋少关收回手,他才问:“……好了吗。”
秋少关轻笑了声,他之前怎么没发现李迟明还没到变声期,声音哑哑的,但说的话多了,嗓子好了点儿,声音听着却是有些稚嫩的小孩嗓音。
“真像小孩儿啊你。”秋少关换了只手扶着冰袋,毫不嫌弃地用那双沾满水的手摸进裤兜里,手指从里面勾出个巧克力,指尖夹着包装边缘处,递到李迟明面前,“吃糖吗。”
李迟明还没反应过来他上句是怎么冒出来的,下一句就硬塞进了他耳朵里,两句话对冲着,生锈的大脑不知道应该先处理哪句,只能让神经对四肢发号施令,先接过了那块巧克力。
秋少关指挥:“拆开包装然后吃掉,补充补充糖分,看你这样,像平时会低血糖,生病了才这么容易晕吧。”
李迟明按着他说的做,巧克力在温度灼热的口腔中迅速融化,甜滋滋的味道弥漫开来。李迟明很少吃这种甜腻的味道,他小时候没人给他买,那时候倒是想吃,但后来发现根本没人会满足他,这种虚无缥缈对**就淡了下去,直到现在经由秋少关的手迟来地弥补这份空缺,却发现那渴望早就被热水泥给封成了面不透风的墙,他得不到预想中的满足。
但他还是抿起抹微小的笑,说:“谢谢你。”
秋少关觉得李迟明的眼睛特别漂亮,那双眼睛很亮,虽说大多数时候都是灰暗的像个枯井,但他抬起头看着他的时候,眸子里就是有着光亮,不容忽视。
“不客气。”秋少关说。
之后两人之间又陷入了寂静。
李迟明感受到额角处有水滑下来,抬起手擦了下。
注意到他的动作,秋少关干脆把冰袋拿下来,“我给你换一个。”
“不……不用了。”李迟明说:“我感觉我脑袋没那么烫了。”
“不晕了?”秋少关转身问。
李迟明答:“不晕了。”
——那什么时候走。
秋少关下意识想问这个。
却又堪堪止住。
李迟明缩在那儿像个可怜的小孩儿似的,还是个刚刚从四十度高温退下来的病人,他这么三番两次的驱赶也不大好。
秋少关不觉得是他对李迟明心太软,是他想着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毕竟李迟明这人虽说做的事不大好,但人还不错,跟邻里的小孩儿没什么两样,说不准就是心智还不大成熟,才会走错路,跟在他身后。
秋少关把厨房那扇窄窄的、装着漏几个大洞的铁栅栏的窗户打开,自己则软骨头似的靠在冰箱上,感受到后背一阵凉风袭来,他的声音才跟着风一齐徐徐吹过去:“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想吃什么?
李迟明嘴上没什么偏好,思酌数秒,说:“和上次一样就好。”
两道菜,两碗饭,两个人。
“挺专一啊。”秋少关揶揄了句,直起身,一手拉开冰箱门,看了眼,刚好做这两道菜的东西都还有剩余。
“现在吃?”秋少关问着,但手上已经打开水龙头开始洗菜,哗啦啦的水声压着一切的声音,也盖住了李迟明那一声“好”。
秋少关开了煤气,才想起来问一嘴:“你家住哪儿?离这儿挺远吧,吹了不少风?要不今天怎么就发烧了。”
李迟明开口回:“没有,我就住在楼上。”
“楼上?”秋少关明显不信,“哪家?”
“301。”李迟明说。
就是昨天他蹲在门口的那家。
迟迟没开火,煤气刺鼻的味道开始四散开来,秋少关连忙把火开了,边低头拿着切好的菜下到锅里,边错愕道:“那你昨天怎么不进去,蹲在门口干什么。”
“钥匙丢了。”李迟明低头看自己的脚,那是他最熟悉的视角,“那天在巷子里,他们扒我上衣到时候钥匙不知道丢哪去了。”
“你爸妈呢?怎么不给你开门?下班晚?”秋少关问。
李迟明“嗯”了一声。
“从那天开始你就一直蹲在门口等他们下班?”秋少关觉得不可思议,“你怎么不拿着他们的钥匙去再配一把。”
“他们很忙。”李迟明淡淡说。
忙到连把钥匙给他的耐心都没有,忙到甚至吝啬分给他一丁点儿微不足道的时间,没空倾听他那些必要的诉求。
他还活着,他们就会对他保持视而不见。
李迟明有时候甚至会想,或许连那些书上写着的能将一个人的气息味道彻底抹杀的死亡都没办法让他们分过来一点点注意。
书上还有个词叫爱屋及乌,他没感受过,但他知道什么叫恨屋及乌,他体会到了,每一天。
李迟明把脸埋在膝盖上。
耳边只有炒菜时火烧锅的声音。
良久。
才听见“啪”得一声煤气被关上。
李迟明感觉到自己的脑袋被人不重不轻地拍了一下。
“吃饭。”秋少关说。
李迟明像只冒壳的雏鸟,慢慢地抬起头,视线跟随着秋少关,缓缓移动着。
秋少关把菜盛到盘子里,又盛了两碗饭,自己那碗是满的,李迟明那碗最初时盛了满满一碗,他又用饭铲压在上边,把饭压得特别实,压成看上去像半碗的高度。
秋少关把饭菜摆到小小的一张饭桌上,“过来,李迟明。”
李迟明穿上拖鞋,温吞地走过来,坐下,看着碗里的饭,“秋少关,饭太多了。”
“多?”秋少关把筷子递给他,“我上次给你盛一碗,你就吃了半碗,这次我刚刚好盛了半碗,你还嫌多?”
李迟明夹了一筷子菜,放到嘴里,“你往下压了,我看见了。”
嘴里的菜咸力夹杂着点甜。
秋少关做菜习惯往里面放半勺白糖。
秋少关脸不红气不喘地应了声:“上次也压了。”
李迟明看着碗里几乎要被压成扁平的每个饭粒,又抬眼看了看秋少关,才夹起一口饭放到嘴里,“哦。”
两个人吃饭的时候都不爱说话。
几乎只有碗筷相撞的声音。
其实李迟明想说,但是不知道说什么。
干脆像以前那样始终保持沉默。
直到秋少关也停了筷子,他才站起来说:“这次我洗吧。”
秋少关瞄了眼他碗里剩下的一小半饭,“还是剩饭碗了。”
“我实在吃不下了。”李迟明讷讷地说。
“胃太小了,怪不得长不大。”秋少关站起来开始收拾,“我洗吧。”
顿了顿,他像是也明白李迟明想做点什么那心情,扬扬下巴,说:“门口有把吉他,你要是不晕了,就帮我擦擦它吧。”
李迟明顺着看过去。
那把吉他他才注意到。
刚进门的时候他晕得睁不开眼,勉强换下鞋,直接久倒到沙发上了。
现在李迟明看着吉他难免好奇。
他小时候就喜欢音乐,对乐器、唱歌特别感兴趣。
但后来他爸妈都说难听、没有个正常的调调,他也就渐渐不再敢开口了。后来看见有人唱歌甚至会下意识地避开。
秋少关看见他一直盯着吉他,问:“感兴趣?”
李迟明刚想摇头。
就听秋少关说:“喜欢弹还是喜欢听别人弹?一会儿我可以弹给你听,但你现在要先把它擦干净,别一直蹲在那儿,小心一会儿低血糖啊。”
他说话时候尾音调子往上跑。
落在李迟明耳朵里,总觉得心里面痒痒的。
想挠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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