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大学的午后,时光仿佛被秋阳晒得融化,流淌得格外缓慢。
梧桐的阔叶在微风里沙沙作响,像是为这慢节奏的生活打着拍子。
空气里浮动着桂花若有若无的甜香,混着老建筑砖石特有的、被岁月浸润过的温润气息。
暮云倦趴在图书馆四楼靠窗的老位置,下巴抵着摊开的《中国古典园林赏析》,眼神却飘向了窗外。
楼下的小径上,几个学生慢悠悠地骑着自行车,车篮里装着从校外小吃街淘来的零嘴,笑声被风送上来,碎成一片叮叮当当的愉悦。
他喜欢这种无所事事的充盈感,像一只真正倦怠的云,飘到哪儿,就在哪儿歇脚。
直到对面传来一声极轻的、敲击键盘的停顿声。
他抬眼,看见忆南枝正对着笔记本电脑屏幕,眉头微不可察地蹙着,修长的手指悬在键盘上方,似乎在斟酌某个词句。
午后的阳光恰好穿过窗格,在他微卷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让他那张总是过分冷静自持的脸,平添了几分生动的困惑。
暮云倦觉得有趣。
这位名叫“南枝”的学霸,人如其名,像一棵生长在南方向阳处的树木,挺拔、清醒,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疏离秩序感。是什么难题能让这棵“南枝”也犯难?
他正漫无边际地想着,口袋里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打破了这一隅的宁静。
是他们在三天前刚建好的微信群,群名被沈蓦阑大手一挥定为“江州男子天团预备役”。
发信人正是沈蓦阑。
【江州男子天团预备役】(6)
沈蓦阑(大艺术家):@全体成员紧急集合!天台!立刻!马上!再不来太阳就下山了,辜负此等秋光是要遭天谴的!
后面紧跟了一张照片,是从他们宿舍楼天台拍的,视角开阔,能望见远处蜿蜒的运河、鳞次栉比的灰瓦屋顶,以及被夕阳染成金橘色的天空。
高敬漓(老父亲):?刚睡醒。说人话。
何岭绪(小天使):蓦阑你是不是又不想一个人去食堂?[看穿一切的眼神.jpg]
左叙词(左老二):理论上,现在距离太阳落山还有一小时二十八分钟,你的“立刻马上”存在夸张修辞。另外,我需要在三十分钟内完成这段代码调试。
沈蓦阑(大艺术家):@左叙词左大学霸!收起你的理性分析!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阳台空对月!@高敬漓敬漓哥!管管你家属!@何岭绪小绪绪,你怎么能如此误解我赤诚的邀约!我这是为了增进我们预备役的团队凝聚力!
暮云倦看着屏幕上瞬间刷过的信息,嘴角弯了弯。他手指动了动。
暮云倦(倦哥):【举手.jpg】南枝同学好像遇到了世纪难题,一时半会儿走不开。over。
他发完,故意抬眼去看忆南枝。
对方果然从屏幕前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他,眼神里带着一丝“你在胡说八道什么”的询问。
“沈蓦阑呼叫天台集合。”暮云倦压低声音,用口型解释,顺便把手机屏幕朝他晃了晃。
忆南枝看了一眼,没说什么,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屏幕,但手指在触摸板上滑动了几下,似乎加快了速度。
“五分钟。”他声音很轻,没什么情绪,却像是一种许可。
暮云倦笑了,低头打字。
暮云倦(倦哥):报告组织,南枝同学批准了,五分钟后天台见。
沈蓦阑(大艺术家):得令!还是倦哥有面子!/抱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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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舍楼的天台,算是这栋老楼给学生们的一份意外之喜。
面积不大,但视野极佳,几盆不知谁搬来的绿萝在角落里顽强地生长着,给这片水泥地增添了几分生气。
暮云倦和忆南枝一前一后走上来时,其他四人已经到了。
沈蓦阑正张开手臂,做拥抱夕阳状,嘴里还念念有词:“啊!生命!啊!自由!”
高敬漓靠在天台边缘的栏杆上,手里拿着一瓶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看着沈蓦阑,眼神里带着一种年长者看自家调皮弟弟的无奈和纵容。
他确实比大家都大上一岁,是复读考来的,自然而然地承担起了“老父亲”般的角色。
何岭绪则安静地坐在一个小马扎上——这马扎估计是他带上来的——手里在剥着一个橘子,橘皮完整地摊在膝盖上,像一朵黄色的花。
他总是这样,体贴又细心,默默地照顾着所有人。
左叙词靠在门边,手里还拿着手机,屏幕上隐约是代码界面,显然刚才的“立刻马上”并没完全打断他的工作。
他身形挺拔,气质沉稳,光是站在那里,就自带一种“年级第二”的靠谱气场。
“哟,我们的‘南枝栖倦鸟’驾到!”沈蓦阑一回头看见他们,立刻结束了他的抒情表演,挤眉弄眼地调侃。
这个CP名是沈蓦阑在得知暮云倦和忆南枝被分到同一个专业课小组后,当场拍板定下的,美其名曰“意境契合,天生一对”。
暮云倦当时听得耳根一热,却见忆南枝只是抬了抬眼,没承认也没反驳,一副“随你怎么说”的淡然模样。
暮云倦已经习惯了沈蓦阑的口无遮拦,懒洋洋地回击:“沈大艺术家,您这开场白能换点新意吗?每次都是这句。”
“经典永流传,懂不懂?”沈蓦阑走过来,哥俩好地揽住暮云倦的肩膀,又看向忆南枝,“南枝学霸,什么世纪难题把你都困住了?说出来让兄弟们乐呵乐呵。”
忆南枝没理会他的插科打诨,言简意赅:“一篇论文的文献综述。”
“听听!这就叫专业!”沈蓦阑夸张地竖起大拇指,又转向其他人,“人都齐了,我宣布,‘江州男子天团预备役’第一次非正式非官方天台茶话会,现在开始!议题是——今晚吃什么?”
何岭绪适时地把剥好的橘子分成几瓣,递给每人一瓣。
橘子很甜,汁水充沛,瞬间缓解了秋日午后那一点微燥。
高敬漓接过橘子,笑了笑:“绕这么大圈子,就为这个?食堂呗。”
“食堂?!”沈蓦阑痛心疾首,“敬漓哥,我们正值青春年少,怎么能把宝贵的夜晚浪费在食堂的土豆炖鸡块和番茄炒一切上?这是对生命的亵渎!”
左叙词终于收起手机,推了推眼镜,冷静分析:“根据概率,校外小吃街、后门烧烤摊、以及市中心商业区是除食堂外的三大主要选择。考虑到现在晚高峰将至,市中心往返时间成本过高。小吃街和烧烤摊,二选一。”
“看看!这就是学霸的效率!”沈蓦阑一拍大腿,“我投烧烤摊一票!啤酒配烧烤,友谊天长地久!”
暮云倦吃完橘子,舔了舔嘴角的甜意,慢悠悠地开口:“我听说……西门出去,沿着运河往南走大概二十分钟,有个很隐蔽的面馆,做的苏式汤面是一绝。老板脾气怪,每天就卖那么多碗,卖完就打烊。”
他这话一出,几个人眼睛都亮了亮。
连忆南枝都侧头看了他一眼,似乎对这个信息有点兴趣。
“苏式汤面?”何岭绪轻声重复,“是那种汤头很鲜,面很细的那种吗?”
“对,”暮云倦点头,“听说浇头也很讲究,枫镇大肉、苏式爆鱼……尤其是那个鳝糊面,据说做得比姑苏城里的老字号还地道。”
沈蓦阑咽了口口水:“倦哥!亲哥!有这种好地方你不早说!还等什么?出发啊!”
高敬漓看了看时间,又看了看众人跃跃欲试的表情,笑了笑:“行吧,那就去吃面。走过去二十分钟,就当散步了。”
左叙词已经低头开始用手机搜索路线:“最优路径已规划。预计步行二十三分钟。面馆名字?”
“好像叫……‘老顾面馆’。”暮云倦回忆了一下。
“确认存在,评分4.8,口碑极佳。”左叙词迅速报出结果。
“完美!”沈蓦阑欢呼一声,拉起还在小马扎上的何岭绪,“走走走!为了美食,冲鸭!”
六个人,浩浩荡荡又散漫随意地下了楼。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交织在一起,像是某种亲密无间的宣告。
走在古老的校道上,穿过红砖拱门,出了西门,便是一条沿着运河的青石板路。
河水是沉静的碧色,偶尔有乌篷船慢悠悠地驶过,船桨划破水面的声音欸乃作响。
两岸是白墙黑瓦的民居,偶尔有老太太坐在门口拣菜,或用吴侬软语闲聊着,看到他们这一群青春洋溢的少年,会投来温和善意的目光。
“这地方真不错,”高敬漓走在最前面,双手插在裤袋里,感受着拂面的晚风,“比在宿舍打游戏强。”
“那是,也不看是谁提议的。”沈蓦阑得意洋洋,然后凑到左叙词身边,“词哥,你看这落日,这河水,这老房子,像不像一幅画?要不要我给你当模特,来一张?”
左叙词面无表情地推开他凑过来的脸:“像素不够,装不下你的脸。”
众人哄笑。
沈蓦阑捂着脸做伤心状:“左叙词!你伤害了我这颗追求艺术的心!”
何岭绪笑着打圆场:“蓦阑,我帮你拍吧。”说着拿出手机,认真地找着角度。
暮云倦和忆南枝落在最后面。
暮云倦走路习惯性地有点慢,带着他那标志性的“倦”意。
忆南枝步伐稳健,却不快,似乎刻意配合着他的节奏。
“你怎么知道那家面馆的?”忆南枝忽然问,声音在傍晚的风里显得很清晰。
暮云倦有点意外他会主动问起,笑了笑:“上次一个人瞎逛,偶然发现的。不过那天吃太饱,没进去。听说很难找,而且老板看心情营业。”
“嗯。”忆南枝应了一声,没再说话。
暮云倦却觉得,这简单的对话里,有种不同于往常的平和。
他偷偷瞄了一眼忆南枝的侧脸,在夕阳余晖里,那轮廓似乎也柔和了许多。
按照左叙词的导航,他们果然在一条更窄的巷子口找到了那块不起眼的木招牌——“老顾面馆”。
门面极小,里面只摆得下四五张旧桌子,却收拾得干干净净。
此刻已经坐了两三桌客人,都是本地老街坊的模样。
一个系着围裙、面色严肃的中年男人正在灶台前忙碌,应该就是老板老顾。
“还好还好,还没打烊。”沈蓦阑松了口气。
六个人挤挤挨挨地在一张靠墙的长桌坐下。
老板头也没抬,递过来一张手写的菜单,上面只有寥寥七八种面。
“要什么快点,面快卖完了。”老板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没什么温度。
几人迅速点了单:暮云倦要了鳝糊面,忆南枝点了素浇面,高敬漓和左叙词都要了枫镇大肉面,何岭绪点了爆鱼面,沈蓦阑则豪气地要了双浇——大肉加爆鱼。
等待的间隙,小店里弥漫着浓郁的面汤香气,混合着淡淡的猪油和葱香,勾得人馋虫大动。
面很快上来了。
粗陶海碗,汤色澄澈,泛着诱人的油光,细如银丝的面条整齐地码在汤里,上面铺着各自的浇头,色泽诱人。
“我先开动了!”沈蓦阑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
一时间,桌上只剩下吃面的细微声响。
暮云倦挑起一筷子面,吹了吹气,送入口中。
面条软硬适中,极富弹性,汤头鲜美醇厚,是那种用多种食材文火慢炖出的、层次丰富的鲜,鳝糊处理得毫无腥气,只有滑嫩和咸香。
他满足地眯起了眼,像一只被顺毛的猫。
“好吃!”何岭绪小声赞叹,眼睛亮晶晶的。
高敬漓点点头:“这汤底确实地道。值了。”
连左叙词都难得地给出了正面评价:“性价比高于平均值百分之三百。”
忆南枝吃相很文雅,速度却不慢,碗里的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显然也很合他口味。
沈蓦阑一边大口吃着,一边含糊不清地说:“倦哥,以后这种级别的美食情报,请务必第一时间共享!组织不会亏待你的!”
暮云倦笑着应了,一抬眼,却发现忆南枝正看着他,眼神里似乎含着一丝极淡的笑意,像是在说“看,你推荐得不错”。
暮云倦心里微微一动,像被羽毛轻轻搔过。
吃完面,浑身都暖洋洋的。
付钱时,老板看着他们六个大小伙子风卷残云般把面吃完,严肃的脸上似乎也松动了一丝,难得地说了句:“下次早点来,今天的浇头卖得快。”
这算是来自怪脾气老板的最高赞誉了。
走出面馆,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深蓝色的天幕上缀着几颗早早亮起的星子。
运河两岸亮起了灯笼,暖黄的光映在水面上,随着波纹荡漾,碎成一片流动的金。
回程的路,大家走得更慢了。
吃饱喝足,吹着晚风,看着夜景,谁也不愿意匆忙结束这惬意的时光。
“哎,你们说,我们六个人,以后会不会一直这么好?”沈蓦阑忽然问道,语气里少了几分平日的戏谑,多了点认真。
高敬漓拍了拍他的肩:“这才哪到哪,大二刚开始呢。”
左叙词接口:“根据统计,大学期间建立的友谊稳定性相对较高,尤其是在没有直接利益冲突的前提下。”
何岭绪温声道:“我觉得会。只要我们愿意像今天这样,一起吃饭,一起散步。”
暮云倦没说话,只是看着前方被灯光点缀的古老校门,又看了看身边这些性格迥异却意外合拍的人。
他觉得,这样慢悠悠的日子,有这样一群人陪着,似乎很不错。
忆南枝走在他旁边,沉默依旧,但暮云倦能感觉到,他身上那种惯有的、与世界隔着一层的薄膜,在此刻,仿佛变薄了一些。
回到宿舍楼下,天台茶话会的提议者沈蓦阑又有了新主意:“各位!为了纪念我们‘男子天团’的第一次集体行动,我建议,周末我们去操场上露营吧!就支个小帐篷,看星星!我负责搞到帐篷!”
这个提议太过突然,以至于大家都愣了一下。
高敬漓失笑:“你又抽什么风?”
“浪漫!懂不懂!”沈蓦阑据理力争,“秋高气爽,繁星满天,少年意气,对酒当歌!哦不对,当果汁!多么美好的青春记忆!”
左叙词皱眉:“操场管理规定,不允许私自搭帐篷过夜。被保安抓住的概率是百分之百。”
“我们可以选个隐蔽的角落嘛!”沈蓦阑不死心。
暮云倦看着沈蓦阑那亮得惊人的眼睛,又看看其他人神色各异的反应,忽然觉得,这个提议……似乎也不是完全不可行?他看向忆南枝,用眼神询问。
忆南枝接收到他的目光,顿了顿,出乎意料地开口:“如果左叙词能计算出被保安发现的概率低于百分之三十,并且沈蓦阑你能确保帐篷来源合法,我可以考虑。”
“哇!南枝学霸都松口了!”沈蓦阑像是得到了尚方宝剑,“词哥!靠你了!计算一下!倦哥,小绪绪,敬漓哥,投票!投票!”
何岭绪抿嘴笑,点了点头。高敬漓无奈地摊手:“少数服从多数。”
暮云倦笑了:“我弃权,看戏。”
左叙词面无表情地开始操作手机,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在输入各种参数。
夜色渐浓,宿舍楼的灯光一盏盏亮起,像无数双温暖的眼睛。
六个少年的身影消失在楼道口,关于周末“非法”露营的争论和笑语却还隐约可闻。
在这个江南秋深的夜晚,少年们的故事,就在这一碗热汤面、一次临时起意的散步,和一个看似荒唐的提议中,悄然写下了第一个生动的注脚。
慢生活的真谛,或许就在于这些不期而遇的陪伴,和随时可以开始的、小小的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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