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飞逝,日迈月征,转眼迎来月评。
月评是放鹤书院独有的考核机制,测验经义和六艺水平,综合各项成绩进行排名评价。
这是进入书院以来的第一次月评,测评三日,各个学子都铆足了劲儿,想要好好表现一番。
当朝施行九品中正制,经过中正官评议定品,选官任职。放鹤书院为朝廷青睐,得到好评价,有利于之后入仕。
学子们对于月评结果,都是既期待又紧张。
沈灿也不免俗,无法静心读书。然而他看谢瑧,优哉游哉地翻看着《梁律》《周髀算经》《水经注》《高士传》等闲杂书籍——谢瑧有时会到藏书馆借书读书,和他探讨学业上的问题。
他先是疑惑,再到钦佩,最后想,以谢瑧出身,当无可担心。
挨到月评公布日,结果贴在文庙前广场的告示墙上。
学子们热情高涨,堵得水泄不通。
谢瑧和林逢春站在外间,不与男人们挤。
“景游!”人群里的蒋峻伯大喊,“你是第一名!”
“诶?我呢?”林逢春好奇。
“我看看啊……”蒋峻伯努力地挨个数,“逢春!我看到你了!你在最后……”
“哦。”她不意外。
学子们最关注前三名,第一谢瑧,第二陆序,第三沈灿。
不断有人向谢瑧道恭喜,她便微笑拱手还礼。
陆序远远看着被人环绕的谢瑧,眯起眼睛,冷哼一声。
“恭喜公子!”史康凑近。
他斜睨一眼,振袖离去,留下呆愣的史康。
陆序直趋学而斋,夫子监院聚集办公之所。
袁文济正在斋中,陆序问他自己比谢瑧差在何处。
“陆序,你亦出类拔萃,礼仪射御均胜过谢瑧,但他数理经义都好过你。月评结果,是经过审慎决定的。”袁文济耐心回。
“是他真胜过我?还是他家世胜过我?”陆序反问。
袁文济见他面色不善,板起脸道:“陆序,你若觉得我们拜高踩低,以家世作为品评唯一依据,自可亲看文章。”
陆序不犹豫,立刻说要看测评文卷。
袁文济带他去厢房查阅,他愈看脸愈黑。
谢瑧书法清秀健美,在自己之上,经义文章见解独到,起承转合一气呵成,确实漂亮文章。其他项综合起来不相上下,唯有数理一科,她胜过自己,因此排名在自己之前。
他咬紧牙关,吸一口气,道:“监院,学生莽撞。”
袁文济捋须道:“陆序,一时成败不足论,后来居上也未可知。”
陆序不说话,一拱手,退出学而斋。
陆豹在斋门口等他,满脸笑容问:“公子,月评成绩这么好,今日去哪儿庆贺?”
陆序满腔怒气无处发泄,一脚踹向他心窝:“不长眼的狗东西!有什么好庆贺的!”
而名列第一的谢瑧架不住同窗们的热情和林逢春的撺掇,在山下惠风居大摆宴席,不限人数,书院中人都可参与。
谢瑧扶额,看着馆里众人闹闹哄哄,默默饮酒。
她实在想不到会是这样壮观的场景。
成绩公布后,林逢春说这是大喜事,得好好庆祝,谢瑧无可无不可,想着就像上次那样几人小聚。但其他同窗陆续道贺,林逢春说与有些同学还不熟悉,不如趁这个机会大加宴请,热闹一番。
蒋峻伯即刻响应,沈灿让她自己拿主意。
谢瑧想了想,多请几个人并无坏处,顺口答应。
谁曾想,林逢春借来锣鼓在斋舍敲了一遍,传扬宴会消息,遇人便邀请。在她和蒋峻伯的不懈努力下,大半学子都来了。有人备了贺礼,谢林等人统一口径,通通不收。
多是寒门和低等士族。
谢瑧被逢春他们的阵势唬到,想着都是同门,不能厚此薄彼,硬着头皮去邀请了陆序、魏太恭一伙人,但无人前来。
她不在意,扭头看到范敬儿涨红着脸和许踔抱着酒壶划拳,朱鹊与朱大娘在柜台打包饭菜带回去。
筵席欢腾,林逢春更是如鱼得水,在席间呼兄道弟,谈笑风生。
酒酣耳热之际,林逢春举着小酒壶在饭堂中央吆喝:“大家都是书院的一份子,不要客气!吃个酣畅!玩得尽兴!今日这顿,全由谢公子买单!”
她说着用酒壶指向谢瑧:“多谢谢公子!”
众人随着她的动作齐刷刷看向谢瑧,七嘴八舌地欢呼感谢,各个脸上说不出的兴奋红晕。
谢瑧当场僵硬,干巴巴道:“大家高兴就好。”说着遮脸饮一口酒掩饰尴尬。
沈灿在她身旁,忍不住夹菜微笑。
不愧是林寨主……谢瑧暗叹,好久没有这种热闹了,上次是什么时候来着……脑中冒出被迫成亲那晚的山寨酒席,她眉头一跳,这种热闹还是少有为妙。
翡墨顶着全场最黑的脸默默吃饭。
在付钱的时候,她摸遍全身,抖抖撺撺,心痛缓慢地将一袋金交与惠风居店主,然后揪心地向谢瑧道:“公子,你由他们胡来!我们一文钱不剩了!”
“唉——”谢瑧无奈,“谁能想到……我再写封信给家中吧。”
这次寄信,她多给书肆写了四幅书法。
往后几日,书院中仍浮动着宴饮的欢乐气息。谢瑧后来才知道,他们在惠风居的同时,陆序邀请了士族们去千金馆作乐。
惠风居在诸衍县位于中等,而千金馆是顶级食馆。
魏太恭之流嘲笑谢瑧品味与档次不够,去了下等食馆。
林逢春颇为愤愤,谢瑧按住她摇头,只说:“道不同不相为谋。随他们去吧。”
隔日听闻,魏太恭的住处出现几只肥大老鼠,把他吓得又跑又叫,闹得一夜没睡好。
苦了许主事睡得香甜被喊醒,急忙找人捕鼠。
日子匆匆过,寒门和士族间的暗流涌动,有时平静,有时湍急。
让两方都暂停较劲的是一辆姗姗来迟的牛车。
山长王混偕妻女游历归来。
袁文济率一众夫子学生在书院门口等候,长檐皂轮车缓缓停在山门处。
一名宽袍美须的男子率先下车,他头发花白,面容儒雅。下车站定,自有鹤骨松姿之感。
紧随他下车的是个雍容妇人,男子伸手扶她下车,妇人身后缀着个娇俏少女,一看就知是二人的女儿。
一家三口下完车,男子微笑着迎上:“文济兄!说过了不用这么大阵仗!”
“嗐,混之,我未想声张,但学子们听说你回来了,都想一瞻你的风采!我拗不过……”袁文济乐呵呵的。
谢瑧望向王混一家,暗叹王山长果真风骨卓绝,名副其实,好似看到一本活的《世说新书》。
周边窃窃私语,谢瑧细听:
“那是王山长的女儿吗?真好看啊!”
“没想到山长有这么个女儿!大饱眼福了!”
“人是琅琊王氏的娘子,可不要肖想!”
“嘿,高攀不上,看看也不成吗?!”
…………
谈话中心都聚集在王混的女儿王媛姿身上。
谢瑧远远地看她,她正搂住母亲谢夫人的胳膊,悄悄说话,谢夫人被她逗笑,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子,王媛姿更依偎靠近母亲,十分亲昵。
她看得失神,自己若在家中,也是这般模样吧?
不知不觉已离开家中月余,母亲和嫂嫂她们可好?
王混很快与学子们见面,简单勉励几句,说作为山长,未及训示学生,第二日开坛致辞,至此才算完成入学礼。
他一开口令人如沐春风,连倨傲的陆序,脸上都软下几分,甚至跟在后面附和一句“山长辛苦”。
山长一家的回归给书院注入了新的活力,医舍重新开张,由谢夫人和王媛姿主理,第一个上门的病人就是袁文济,他先前昏厥,谢夫人建议整体检查一下,看有无新疾。
袁文济之后,去医舍的学子们络绎不绝,都说身上这里不舒服那里痛。
谢瑧奇了,平时他们吃嘛嘛香,身体倍棒,突然间都疾病缠身。
蒋峻伯直骂他们庸俗,却被沈灿戳破他下午便因牙疼去了趟医舍。
“那是突发牙疼!疼得睡不着!”他振振有词,涨红了脸。
“噢?真的吗?我怎么没听说你有牙疼的毛病?”沈灿笑。
谢瑧在他们的说笑中意识到,原是因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她顿时觉得没意思。
随着在书院的时间变长,沈灿和蒋峻伯与她们愈发熟稔,有时四人聚在谢瑧的院落。
这日入夜,沈灿和蒋峻伯走后,谢瑧呆愣愣地坐在窗下。
林逢春本要回自己的厢房,见她在那出神,出门打了个转儿在窗户探头:“锵!”
谢瑧被窗外忽然冒出的一颗头唬了一跳:“你做什么啊?!夜里吓人!”
林逢春双臂搭在窗框上:“阿瑧,想什么呢?我看你今天见到山长一家,表情就不大对。”
谢瑧被人瞧出心事,长叹一声,扭过脸:“有这么明显?——你该去睡了。”
“明显得紧!你从前都没这样!”林逢春从窗沿伸手将她的脸扳朝自己,“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就该说嘛!我们不是朋友吗!”
谢瑧想了想,赧然道:“你进来说罢。”
林逢春关上门,在屏风内坐定,见谢瑧绞着手问:“你会想家吗?”
她一阵愕然,随后噗嗤笑:“你想家了?”
谢瑧听她笑声,别扭道:“我就知道会被笑……”说着,她起身催林逢春回去。
“诶呀诶呀,我的错,我不该笑!”林逢春连忙求饶,“只是没想到你会想家嘛!女扮男装久了,都快忘记你是世家小娘子了!”
她把谢瑧推到旁边坐下:“我猜猜,你第一次离家这么久?”
“我……是。”谢瑧难为情,“从前都和娘亲嫂嫂一起过,从没离开她们这样久。”
“我知道来书院要离开她们,但……忽然挺想她们的,不知道最近过得怎么样。”她撇撇嘴,“现在你可以继续笑了。”
“干嘛笑,”林逢春嘴角弯了弯,“你有娘亲嫂嫂不是很好吗?”
谢瑧发怔,问:“你不想家吗?”
“我?”林逢春不假思索,“我没有家,有什么好想的?”
“啊?”
她低下头:“我从未见到娘亲,只有一个不管我死活的阿耶。”她抬起脸,依旧灿烂,“有什么好想的!”
谢瑧本欲问她想不想寨子,无意间勾出她的身世:她的亲生母亲为生她难产而死,所以她根本不知道母亲长什么样。她父亲觉得她是灾星,从小到大没怎么关心过她。她能长这么大,全靠姨母邓摩女照顾。
“若说摩姨,确实会想一想,”她锁起眉头,“但她和阿耶一处,又没什么好想的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