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女教席

没过几日,又一辆牛车缓缓停到放鹤书院山门口,王山长一家亲自迎接——应是他为学子们邀请的特别教席。

令人诧异的是,从车上下来的,是个女子。

魏太恭蹲守瞧见,课余后四处宣扬,在学子中引起轩然大波:

“山长特意请了位女教席?”

“女人怎么能做我们的夫子?”

“一介女流……到书院来,我们都是男人,她还要登堂入室给我们上课?真是不知廉耻!”

“就是!山长不拘小节就罢了!这女子还敢答应下来,堂而皇之地来书院,心里也是不守妇道的!”

说到这里,众人轰然大笑。

在“女教席”的事上,士族和寒门头一次达成共识,出奇的和谐。士族自不用说,对许踔这种寒门夫子已十分忍让,女夫子闻所未闻,更是对他们的轻侮蔑视!

是可忍,孰不可忍?!

寒门子弟议论纷纷,基本认为书院学堂圣地,岂可由女子沾染?再说女人能教什么?入仕经学之道?妇人见解,不足听学!

蒋峻伯说得最激动昂扬:“我们交钱来书院读书,难道是来看女人的?!”

沈灿虽未说话,但与寒门们聚在一处,频频点头,显然赞同。

谢瑧和林逢春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林逢春觉得他们说话不对,但又好像对,心中十分别扭,唯有望向谢瑧。

谢瑧坐在自己的位置,抿唇垂首,双拳紧握,面色很差。

“阿瑧。”林逢春同病相怜地拍拍她的肩。

学子们越说越无所顾忌,甚至开始猜测起女子和山长的关系。

“那女子和山长年龄相近,不会是……”

“王山长地位声名,就谢夫人一个妻子,没置妾,有别的女子爱慕多正常……”

“那女的心思挺野啊,不知道谢夫人作何感想……”

…………

“够了!”他们越说越难以入耳,谢瑧忍无可忍,“你们到底来书院干什么的?山长还没说是教席,你们急什么?!”

堂内安静一瞬,魏太恭欲要说话,王偡走进准备接下来的课,学子们不约而同地换别的话题,他只好悻悻地闭上嘴。

但当天,学子们几乎看法一致:若真会来女教席,定要给她点“颜色”看看。

传闻中的“女教席”并没有立刻来上课,有人打探到,她和谢夫人王小娘子一起住,就在医舍左近。

林逢春也和朱鹊他们聊到新来的女子,朱大娘表示来书院快十年,第一次见到这位女子,但看样子和山长一家关系亲近,许是亲戚。

朱鹊带来重磅消息,她姐姐朱喜在医舍侍奉时,听过王小娘子唤那女子“姑母”。

这样算,女子该是王山长的妹妹。

林逢春赶忙和谢瑧分享,谢瑧想起之前学子们的议论,只觉荒唐。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是处于舆论旋涡中心的“女教席”。学子们很快知道新来的女子是王山长的妹妹,“情人说”不攻自破。

不过谁都不会为当初胡乱的猜测道歉,毕竟随便说说,也没什么影响。

谢瑧一直在想,女子当真是新来的教席?书院真会请来女夫子?她心中的困惑层层堆叠:既觉得女子为师并非不可能,汉时班昭续写《汉书》,还得皇帝召见入宫讲诵经史典籍,虽然她是“后妃师”……但王右军的启蒙老师卫夫人,切切实实是位女子。又觉得女子作为教席进入到都是男学生的书院,于世情礼法不合,放鹤书院真能开放至此?如果真这样,那自己……

两种想法在脑海中打架,她决定静观其变。

早前准备给谢夫人的信,里面母亲写明自己身份,拜托谢夫人多照拂。但现在谢瑧已经靠自己进入书院,融入到书院生活中,暂无身份暴露之忧。这种情况下,她觉得少一个人知晓就多一分安全,万一谢夫人看了信执意让自己回去呢?便叫翡墨收好信,以备不时之需。

在一个按部就班的下午,本该由袁文济讲授春秋三传,但他让大家肃静后,自己退到一侧。

王混领着女子进来,走到讲台前,底下一片哗然。

谢瑧头次见到这位传闻中的女子,她比王山长年轻些,有四五分相像,约莫四十余岁,神情疲惫,面色苍白难以遮住皱纹。已是阳春时节,她的脖间奇异地围着一圈丝巾。

“安静!”王混心情愉快地伸手虚空下按。

学子们总归要给山长面子。

“我之前说,给你们请了位特殊的教席。她到了已经有些时日了,但近来身体不好,今天才能与你们见面。”他拉过女子,让她站到讲台正中,“这是我妹妹,王娥君,你们见过夫子吧。”

底下一片寂静,无人回他的话。

“咳咳,”王混摸摸下巴,问,“你们无人知晓王娥君?”

又是一片死寂。

林逢春撑起场面:“山长,没听说过。”

女子勉强笑了笑:“大兄,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现在的年轻人,哪里知道?”

“哦?这么久了吗?我这记性!”王混拍拍脑袋,“小妹,学生们羞涩,你开讲吧!”

“好。”王娥君开口,“今日讲《左传》,隐公五年,臧僖伯谏观鱼……”

“山长!”陆序霍然起身,叫住转身欲走的王混,“山长,我们都是男子,怎么能让女人站在上面教课?!”

“有什么不行?”

“学生需敬重师长,若女子为师,那我们岂不得尊她敬她?自古男女有别,男尊女卑,故以男为贵。叫我们一帮七尺男儿俯首弯腰向一女子称师,真是颜面扫地!”陆序十分愤慨,“再者,妇人能有什么见识!世间名士不可尽数,难道竟找不出一个男子做夫子,而叫一个女人越俎代庖!真是可笑!”

陆序说出了绝大多数学子的心声,附和声此起彼伏。

王混让大家安静:“陆序,师长何曾以男女界定?孔圣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师,可有说必须为男人?或必须为女人?”

“所谓师者,见识、才学、能力有一胜过,便可为师。尊一女子有何奇怪?你们难道不尊重自己的母亲?”

“山长,旁的女子怎好与母亲相较?!说到孔圣人,也没听说他有过女老师!从没听说过有女子能进书院教书的!”

“娥君偶尔教几节课罢了,不会常驻。”王混仍是温和,“至于妇人见识,陆序,我不知道你见过什么样的女子。但娥君,才学不在我之下,当初亦有‘林下风致、追步谢令姜’的美名。她开席讲经,可不是想听就能听的……我好说歹说,她才答应出山,为你们上几节。教学本就是博采众长,男子有男子的见识,女子亦有女子的见识,不能以彼代此,想当然地抹杀。”

谢瑧觑空插道:“陆序,你觉得谢令姜没有见识,不足为师吗?”

谢道韫是晋时才女,名誉天下,初以咏絮才惊艳,后能率女眷奋起杀贼,得人敬仰,在场诸人无不知晓。

陆序射来高傲不满的目光:“谢令姜可曾到书院教书?”

谢瑧语塞,彼时书院尚未兴起,根本胡搅蛮缠。

王混和陆序唇枪舌剑,你来我往。

这次王混并未能完全说服陆序,因为女人教一众男学生,还是太过于礼不合了。

虽玄学兴起,儒家礼教较为松弛,两性关系更加自由开放,但内外有别、男女大防,依旧根深蒂固。当年谢道韫为小叔与人辩论,仍要坐青绫布帐后,这作为流传至今的礼仪的一部分,是士族们骄傲的固守。

可以与寒门保持表面平和,因为放鹤书院本就兼收并蓄,但决不能向女子低头,因为亘古未有此理。

说得僵持,王娥君主动解围道:“大兄,我还是不讲了,让袁夫子来吧。”

“不行!”王混一吹胡子,斩钉截铁,“这堂课,必须由你上。”他板起脸扫视,“这是我的安排。听过这堂课,再讨论女子能否为师!”

“既然山长一意孤行,学生只能逼不得已了!”陆序见事情无可转圜,略一拱手,离开座位,大步走出讲堂。

有人打样,其余学子纷纷起身,向王山长拱手,闹哄着跟随离开。

“……无视课纪!通通回来!”袁文济朝门口大喊。

王混伸手止住他:“算了吧文济,随他们去……不愿听的离开,愿听的留下。”

夹杂着“是男人就走,不是男人就留下”的煽动性言论,人走得越来越多,讲堂内愈来愈空。

不多时,堂内便似空了,算是放鹤书院自开办来难得一见的盛况。

王娥君的面色愈发苍白。

袁文济扶额:“唉,混之,我劝你你不听……现下还有几个人?”

王混伸手一指:“喏,这不还剩两个。”

袁文济向前探头,见到谢瑧和林逢春端坐下方。

“你们不走?”他奇怪。

谢瑧肯定地点头:“学生觉得山长说得有道理,既来求学,怎好因性别成见放弃难得的机会?学生想听听王夫子的课。”说着,她朝王娥君投去期待的眼神。

“对对对,我也想听娥君夫子讲课!”林逢春应和道。

王娥君眸光闪动,嘴唇微动。

“孺子可教!小妹!可以开始讲了!”王混高兴地拍拍她的肩,给她让出一片地方。

“好,”王娥君深吸一口气,“两位,翻开《左传》,到隐公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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