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报官(一)

谢瑧望着茯苓糕,凝眉道:“巧立名目加收市税能搜刮多少?我在栏台寺见到魏傿认捐的金佛,真不知能抵多少税款。”

林逢春听到“金佛”眼睛放光,央谢瑧多说些,谢瑧却十分警惕,不肯多提。

“嘁,不就一尊金佛吗,不说算了。”林逢春不讨没趣,道,“提到魏氏,我正要告诉你,在多宝桥横冲直撞害你落水的马车,就属魏氏。”

夏小满已将最新打探到的消息反馈,马车属于魏氏,车夫孙麻是隶属魏氏的苍头,一向听魏宅差遣。通过多宝桥之前,马车下来过一个年轻女子,是县令魏傿的如夫人玎玲。侍从挥鞭抽刀,必是得到车内主人指令,但究竟谁是这个主人,不顾人多也要冲过多宝桥,未能查探清楚。

至于魏太恭,那日一大早就进了千金馆,到深夜才离开,并无异常。

“我还以为肯定和魏太恭有关系,没想到不关他的事。”

谢瑧一来惊讶她在追查马车,二来惊讶她能打听出这么多消息,问:“你自己查的?”

“是夏……”林逢春紧急打住,夏小满是自己的暗棋,没告诉过她,现在也不能卖他,“下了大功夫才查出来的。”

谢瑧将信将疑,转而道:“那马车冲撞致人落水,害死五人,县衙都不管,天底下竟有这般匪夷所思的事。”

“无人去喊冤,也不知凶手,官府本就属于魏氏,怎么管?若不是害你落水,我也不稀罕问。”

谢瑧忽略林逢春带些暧昧的话语,蹙起眉头:“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

“自然是……”

“找出孙麻揍一顿?问出谁指使再过去打一顿?”

林逢春抑制不住脸上的激动:“阿瑧,我们真是心有灵犀!”

谢瑧以手扶额:“你还是这样。”

“血债血偿,是最直接有效的方法。”

谢瑧的目光移向桌子正中的糕点:“逢春,你别管了,让我先处理。”

“你打算?”

“报官。”

林逢春的眼珠子都要瞪掉在地上,不可思议道:“谢瑧,你报魏氏的官抓魏氏的人?”

“比起魏氏,他们应该先是朝廷的官,百姓的官。”

“得了吧。要真像你说的,怎么会想着法儿盘剥平民?根本一点儿不在乎百姓的死活。”

谢瑧眼神黯了黯:“私刑处置,虽然快意,恐有遗祸。”

林逢春不以为意:“就算他们想报复,也得之后,况且谁知道呢。你去报官,现在就能得罪魏氏。”

谢瑧低下头,犹豫再三,道:“大梁自有法度,若这种事官府不管,平民能如何呢……我还是要试一试。”

“唉,傻子,我说不过你。”林逢春抻了抻手,伸个懒腰,“报官的话,你要怎么做?”

她们计划在下一个旬休日报官,这期间许多事需要准备。谢瑧先挨个寻有人丧命的五户人家,结果三户听她说个开头就直接关门,剩下两户请她进去坐下,听完又请她出去。没一户想因人命报官,这很难办。

每每吃闭门羹,她回头总能看到林逢春抱臂微笑,一副果然如此的得意神情。

林逢春脸上的红掌印早消退了,耳中嗡鸣也在七天内消失,经过谢夫人仔细复诊,已无大碍。

好不容易可以重新出门,她第一件事就是陪着她。

谢瑧想她喜欢自己,不该与她这样亲近,可不知为何,有她陪着总是更安心。而且自那次后,林逢春再没说过“喜欢”之类的话,也许她搞错感情,并非那种喜欢。

反正林逢春不再越矩,自己也不该胡思乱想。

“哈,官府的名头比山匪还好用。”五户人家都问过后,林逢春忍不住戏谑,“我真该搞个官做做。”

“女扮男装,进书院都难,还做官……”谢瑧争辩。

“嘿,都说放鹤书院有利于仕途,扮都扮了,捞个官儿做做有什么难的。”

谢瑧无心与她拌嘴,难得下山一趟,想到任氏兄妹家中丧事,便去他们家看望。

上次不仅救了任盆儿出狱,谢瑧知晓他们艰难,还多借了些钱让他们好好送走父母,是以任盆儿不再对她敌视,沉默地引她们到灵前祭拜。

祭拜完毕后,谢瑧与他们聊起想要报官但遇挫的事,任盆儿冷哼一声,没有说话,自己走到外面削木头。任筐儿虽很惊讶谢瑧的想法,但愿意提供帮助。

都是街坊乡亲,她认得其中三户人家,领着她们上门重新拜访一趟。这次有熟人领路,比上次顺利多了,三户人家都愿意多聊一聊。

第一户是一家三口赶庙市,妻子被挤落水丧命,留下丈夫和三岁的孩子相依为命;第二户是老母去集市买物件,无辜遭厄,子女三人肝肠寸断;第三户是八岁的孩子被家人领着到庙市玩耍,不幸夭折,夫妇二人悲伤欲绝。

谢瑧一一听过,心中沉重,但结果不变,他们均不愿意出头状告魏氏。

“为什么?”谢瑧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亲人离世,凶手就在那里!他们好端端活着,没有任何惩罚!”

“能如何?我们总归要继续活下去。”

这是她听到最多的说辞,紧接着,她又听说魏氏马车冲撞不是第一次,之前将人撞成残废,那人一根筋,执意讨钱,没多久就“病死”了。

他们说出更多魏氏的所作所为,嚣张跋扈得谢瑧难以想象。

“公子,我们无权无势,也没钱,哪里能争得个‘公道’?”

询问过后,谢瑧的脸色愈发难看,她陷入长久的沉默。

任筐儿安慰:“公子,其实……没必要报官。您来读书,可毕竟身处诸衍,这里是魏氏的地盘。他们不打算追究,何必强出头,给自己招惹祸患?”

谢瑧还没从震惊中回神,喃喃道:“我从没碰到……不,我从没听说过这种事。”

任筐儿怔了怔,勉强笑道:“公子,您毕竟是士族。”

谢瑧猛然抬头,看着任筐儿脸上挤出的一丝笑,心酸、郁闷、愧疚,一齐涌上心头,她至此才知任盆儿为何那样厌恨士族。

士族怎么会是这副模样?

她一直以出身士族为傲,陈郡谢氏世代清贵,人才济济,武有谢安、谢玄,文有谢灵运、谢朓,更有一代传奇才女谢道韫,他们俱是青史流芳的风华人物。她心中的士族,风姿清雅,纵情山水也能心忧天下。而现实却告诉她,所谓士族,贪婪残暴,如狼牧羊。

她望着面前的少女,想,自己出生在谢家,家人宠爱,奴婢服侍,吃穿用度从不需操心,可如果自己像任筐儿一样出生在贫苦人家呢?旦夕间父母双亡,家庭破碎……

她不敢深想,自己从小到大遇到最难过的事就是父兄早逝、为父亲守孝时被伯父误会罚跪。有什么想要的母亲都尽可能由着自己,连来书院读书她最后也同意了。而任筐儿,经历了什么才长大?

谢瑧无法想象,但有一点她能确信,如果自己是任筐儿,此刻没法挤出笑容。

与任筐儿分别,回书院的路上,暮色四合,晚霞似锦。

林逢春感慨:“阿瑧,别说你了,我也开眼界了!我们山匪真是没士族的名儿,还要担士族一样的骂名。我们如果是士族,那该多快活!”

“……”

“不过,还是做山匪好,想打便打,想劫便劫,像任氏兄妹那样,忒委屈。”

“……”

谢瑧心中情感激荡,无心回话。

林逢春见谢瑧询问过后就很少说话,以为她要抛开这件事,便摩拳擦掌地计划与夏小满一起麻袋套人痛殴一顿,报复魏氏。没曾想,初步与夏小满约好时间地点,谢瑧拿着一张纸来找自己:“我拟好了诉状,你看怎样?”

林逢春经过《左传》特训,能看懂很多文言,可她读了一遍,道:“阿瑧,你写得好晦涩,很多句我都不太懂。我都怀疑,以官府的草包水平,能不能看懂,你该写得直白简单点。”

“啊?这样……”谢瑧恍然,“我重拟一稿。”说着就要走。

“诶,怎么就走?我这儿也好写嘛。”

夜色如绸,屋内一豆灯火跳跃,谢瑧来了几次,这会儿方注意到桌上的青瓷莲花灯,她好奇问一句,林逢春说是蒋峻伯不要了,自己物尽其用。

谢瑧从前误会他们,但被林逢春大胆表白后顾不上这茬,此刻多看了两眼灯,然后铺开纸张,重写诉状。

林逢春撑着头在旁边看她写字。

她写得入迷,一气呵成完成后,林逢春轻轻笑问:“阿瑧,你仍要报官?”

“嗯。”谢瑧坚定点头,“我还是想试试。世间士族,并非都如魏氏一般。”

“哈,”林逢春微摇头,“你还说我,你才是老样子没变,执拗得很。算了,舍命陪君子。有什么我能做的,尽管说。”

车夫孙麻和魏宅如夫人玎玲必然知道那天马车里的情况。玎玲提前下车,少为人知,可以从她入手,观察她的动静——那日去了哪里,与何人接触。

“孙麻与侍从,都是听主人指使,揪出背后的人,更加重要。不过,孙麻一伙定然不能放过。”谢瑧蹙眉,“奇怪的是,背后主使行事嚣张,整个过程却一面未露,似乎故意隐藏。”

林逢春点头:“你说得对。其实……呃,我查的时候也发现了,这马车何时出发,何时停下,都没人瞧见。”

…………

沈灿很奇怪,谢瑧和林逢春之前关系冷淡,最近又热火朝天,一起山上山下来回跑……难道院间传闻说他二人亲密逾矩,有断袖分桃之好是真的?噫,他稍微想想,激起浑身鸡皮疙瘩。

怎么可能,他摇摇头,小道消息不能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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