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听了,大怒道:“哪里的野雀?!不懂画还来胡说八道!”
林逢春瞪他:“你个画画的厚脸皮能给自己脸上贴金,我看画的反而不能评论?”
“你……”
林逢春迅疾伸手抽出他的画儿,用力扔到地上:“哼!什么千金难求,捧着黄金来,我才不要这废纸!”
老人的画没那么好运,荡荡悠悠地飘到污泥上,当即湿污一片。
一旁的小郎君赶忙去救,为时已晚,捧着画要哭出来。
老人气得发抖,又听她鄙夷道:“阿瑧,才不要跟这种骗子学!学了才画不好呢!我们走!”
“站住!”老人怒喝,“我萧奂画了三十多年,从无人敢像你这样指摘!一张嘴胡吣完了就走?休想!”
林逢春站定身子:“你画得本来就不好,听不得便倚老卖老怪我胡说。”
“呵,你倒是说个名堂出来!”
林逢春便拿着谢瑧的画,毫不客气地回到他身边,展开画卷对比道:“阿瑧的画,虽然技法比不上你,但天上几点飞鸟,水上几只浮鸭,林间一匹小鹿,十分具有生气,整个画面像活过来一样。而你的嘛……”她重重啧了一声,“空有技法,不过一幅普通山水。”她本是胡诌,越说越觉得自己有道理。
谢瑧一直跟在她身旁,闻言认真瞧自己和萧奂的画,随后将目光移到林逢春脸上。
“嘛,你年纪大了,思维僵化,接受不了阿瑧的新鲜画法也正常。”林逢春恍然大悟,“你不肯教阿瑧,一定是怕她学了超过自己!”
萧奂脸色极为难看:“你以为这般激将我就会上当?呵!”
林逢春拉住谢瑧的小臂,转身欲走:“白瞎了我们花时间来找他,走吧!我们自己画,必能超过他。”
萧奂喝道:“你倒是说说,怎么超过我?”
“你顽固守旧,年纪又大,只能这样了。阿瑧若跟着你,必然被你的画法束缚,如果她自己摸索,三十年后一定比你强,到时候世人只晓得谢瑧,哪记得什么萧奂。”
“你这恶徒莫再狂吠!”小郎君气道。
林逢春翻个白眼,再次准备离开。
萧奂冷声反驳:“你又说我怕人超过,又说跟着我会限制画法,前后矛盾,令人发笑!”
“你是怕人超过,但依我看,不跟着你才是幸事。”
萧奂忽然哈哈大笑数声,道:“他无天分,只有一点灵气。就算我全部教他,不拘他如何画,也超不过我!”
“哼,说得好听,鬼信嘞。”林逢春又要走。
萧奂强硬让小郎君将她们留下:“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我非要叫你们看清!”
…………
谢瑧以匪夷所思的方式留在萧奂身边学画,虽无师徒名义,但能得他指点几招,已十分受宠若惊。
她原先只画山水,不画人物,可萧奂说,要练技法,从人物入手最为有效——顾陆曹张皆以人物出名,他们在人物画中用的技法,熟悉后可以挪移到山水画中,于是她也开始虚心学习人物画。
萧奂指点了她半个时辰,约好每逢旬休到此地授学,二人便踏着暮色下山。
谢瑧在心里回顾今日萧奂所教的人物构图方法和高古游丝描,咀嚼完毕后决心回去好好描画,下次一定让他看到进步。
她抬起头,林逢春在左前方背着箱笼,哼着小曲儿,夕照流金,整个人都沐浴在柔和的光中。
她总是不喜欢傍晚,一日之末,万物俱收,慢慢沉入黑暗,但望着林逢春,想到能和她一同回去,心中感到温暖。
谢瑧快走几步,与林逢春并肩而行:“回去经过市集,是吃‘马记’糕点呢?还是惠风居?”
“就不能都要吗?去惠风居吃完,打包点心回去,嗯……我想吃炙肉!”
“好。”谢瑧笑,“今日多谢林寨主,我必好好做东。”
“我没做什么,就是看不惯萧奂那老家伙。”林逢春犹忿忿,“有些名气罢了,凭什么轻贱你?”
“或许萧公评得不错,我于画道没什么天分……”谢瑧微微垂首,“但有一点灵气,也足够了。”
“阿瑧,”林逢春顿住脚步,转身面向她,“不要贬低自己。”
谢瑧被她按住肩,抬起眸,她漆黑的瞳孔中映照着自己。
“你在我心里,是天底下最好的人,谁都比不上。”
心仿佛在耳边跳动,谢瑧听到“扑通扑通”声。
“你总说他是前辈,画的画儿多厉害,可我看来,他的画就是不及你。”
对方只是嘴角微微上弧,盯着自己的眼睛说出这番话,谢瑧却感到耳朵慢慢发热。
“退一万步来说,你的画生动有趣,绝不是废纸,他不懂尊重人,实在傲慢!”
“也就这一点略有可取。”谢瑧听到自己慢慢说。
林逢春先摇摇头,然后舒展双眉,笑道:“这一点,就足够胜过一切。”她伸出手指,轻轻点上谢家娘子的额头。
一股激流从指尖传到额心再直窜脚下,谢瑧注视对方含笑的眼睛,明明保持着距离,身体却被定住般难以动弹,微微颤抖。林逢春的话语化作柔软的羽毛,拨弄着她的心弦,痒痒的,她捉不住真凶。
什么意思呢?因为新意有趣胜过一切,还是因为自己?
“阿瑧?”林逢春移开手指,“你的脸怎么泛红?”
谢瑧惊得收回视线,别开脸道:“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我很多缺点,很多事做不好……我、我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如果离了翡墨,就会一团糟……我、我固执不听劝、嘴上说爱画画但总画不好……不如蒋峻伯直爽,不如沈灿专注,不如范武师勇武,不如山长疏宕,不如谢夫人善医……”她越说越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说什么。
林逢春哑然失笑:“他们是他们,你是你。阿瑧,人人都有自己的长处,你不用和别人比,已是最好。”
谢瑧禁不住偷瞄她一眼。
“而且,旁人再好,与我何干?”
明明是盛夏,林逢春的眼睛却温柔得如同初春的碧波,圈圈涟漪漾开,环抱着纷落的桃花。
谢瑧再傻,也能听出言语中的情意,滚烫得灼伤心绪。刹那间,世间所有事物都褪去了色彩,唯有眼前人鲜活明亮。她感到耳朵发烫,连同二人交触的呼吸都带着湿热。
她猛然捂住耳朵,甩开对方向前大步快走,指尖冰凉,帮她清醒:“林、林逢春、你、你不许再说了!”
是夜,谢瑧坐在镜前,呆呆地捏着桃木梳出神——后来林逢春不说胡话,她照旧当无事发生,可是羽毛在心里种下种子,痒痒的,她无法摆脱奇怪的感觉。
她摩挲梳柄上的桃花,点滴都有林逢春的影子——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变得在意她了?
“娘子,怎么呆坐?”
婢女的声音响起,谢瑧慌忙放下木梳:“没有、没有。”转过身,她皱眉道,“你怎么起来了,快回去躺好,让我看看有没有消肿……”
翡墨肯定娘子有心事,她和娘子从小一起长大,从没见过娘子魂不守舍,常常独自呆坐,间或长吁短叹一阵,连看书都是撑着头发怔,魂儿好像飘到天外,明显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她十分担忧娘子患上什么离奇的病症,后来才知道娘子不听劝,还是找林逢春去浦云山,便断定女匪欺负自家娘子,奈何多次询问,娘子吞吞吐吐,只说没事,和林逢春无关,让她宽心养病。
翡墨陷入苦恼,不过,没等她的脚伤完全好,娘子就从那种情绪中抽离出来:
任筐儿在朱大娘手下干活儿,与林逢春离得近,某次闲谈她说起不识字想学,林逢春多嘴,说她是谢瑧教字补习,一来二去,把线牵到谢瑧处。
林逢春撺掇她教人识字,谢瑧思及“女宫师”,应承下来,但任筐儿不好意思单独学,谢瑧干脆询问书院杂役,有没有想学字的,凑了几人,一起开课。
她和山长主事商量借课房、准备教材、安排时间等等,忙得风风火火,自然抛却先前的心神恍惚。
第一次上课,谢瑧讲了没多久,林逢春从后门踅进,悄悄坐到夏小满后面,防他生事。
谢瑧结合之前教林逢春的经验,先教所有的数字,再以《千字文》为主,每次教八个字,由浅入深。
教学结束,林逢春逮住夏小满,气势汹汹问:“你识字,先前也没报名,来阿瑧课上做什么?”
“诶呀,这课想来就来,难得有机会,瞧瞧你的心上人究竟什么样子嘛。”
“真的?”
“真的。”
林逢春哼声:“你最好是。”想想又道,“今天瞧过,以后别来了。她还不知道你的身份。”
“嘁,我也没瞧出她有什么值得你日夜惦记的……”看到林逢春扬起的拳头,夏小满一溜烟跑了。
教字学画上课,骑射学兵法逃课,炎热天气的淫威逐渐减弱,放鹤书院迎来一年一度的大事——派学子参加郡治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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