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遇袭

永昌二十三年,立冬。

细雪纷纷扬扬,将山野,檐瓦、影绰的梅树,全都罩在天公抛下的白氅下,镀上银白的清辉。

建邺近郊的官道上,马踏声撞破长风,一辆马车疾驰而过,沿途滚落的血迹,无不体现着方才厮杀的惨烈。

霜重的风严寒砭骨,如锋利的刀片,割得人脸颊生疼。

架车人压低斗笠,左手握住剑鞘,右手紧攥缰绳,一双鹰隼似的眸盯着两侧的山林。

雪静谧无声地飘着,惟有风声、马蹄踏响和车轮碾过雪粒子的簌簌声。

马车又行了几里地,拐过一道弯后,远天处燃着团簇的火光。

贺继犹豫片刻,回头低声道:“将军,前面有一处驿站,要不先休整一晚,等明日雪停了再走?”

没有说话,回应他的是莽莽寒风。

贺继蹙眉,不自觉拔高声线:“将军?”

车厢里,粗喘的呼吸声更重了。

他踌躇着转过身,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车帘掀起一角,露出一双修长、筋骨漂亮的手,骨节突起,掌心爬满刀疤。

从车内漏出的光,先落在他当腰一条双股鸦青绦上,腰间悬了一把长剑,剑鞘上镶嵌的水绿玉石,闪闪掣动着。再往上是一张英气的脸,剑眉星目,鼻如悬胆,骨相俊美得锐利凌冽,虽有些病气过身,却依旧气势肃杀。

李郯咳喘几声,声音有些虚弱:“不必停留,一定要在天亮前赶回去,明日还要为阿娘守棺。”

贺继忍不住担忧道:“可您的伤需要处理。”

“继续走。”

李郯闭眼,声音流露出原本的锋利。

车帘再次垂下,隔绝风雪和人声。

贺继不说话了,饶是五年过命的交情,李郯依旧似蒙了层雾一样,让人捉摸不透。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薄胎瓷瓶,里面装着粉末状的药粉,正思索着要不要丢进去,帘下伸出一截胳膊,怯生生地,藕段似的在他眼前晃动。

她快速夺过瓷瓶,细嫩的手又缩了回去,像一只受惊的雏鸟,下意识地躲藏起来。

令人遐想的春色,直锯到贺继眼里,纷杂的思绪突然静下来,只剩下一种仓促的窘迫。

天色更加暗青,北风卷过林梢,从窗缝里渗进来,将烛火吹得影绰。

车内,李郯未着甲胄,云缎锦衣堆在腰间,身上半挂着残破的单衣,露出背心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

他的目光似不经意,落在蜷缩成一团的人身上,漫不经心地在膝上拍了拍,角落内一道颤动的身影,哆哆嗦嗦地就要攀附上去。

女子显然是会错了他的意。

李郯拂开她的手,屈指叩在摆放着绷带和药瓶的案几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

“你会上药吗?”

女子犹豫片刻,声音低得仿佛一吹就散了:“会,我以前…。”

“那就别愣着,过来。”李郯粗暴地打断,甩手将药瓶砸到她怀里,又从腰间摸出一方帕子递给她,冷声道:“记得先把血擦干净,再缠绷带。”

女子愣了愣,垂在身前的手指不易察觉地收拢、又松开,而后挪动着绷紧的身体,一寸寸踱进光下。

李郯已褪去衣衫,转身背对着她,露出精瘦的肌肉,他脊背上伤痕交错,大多都是经年的旧伤,只有后背心一道伤口仍渗着血,像是被刀捅了个窟窿。

尽管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乍然见到血淋淋的伤口,女子还是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手慌乱擦过他的脊骨,指尖很冷,触碰到滚烫的肌肤,像是被火灼烧似的刺痛。

李郯身子颤了颤,但也没多说什么,直到熟悉的痛感从背后传来,他才闷哼一声,疼得青筋暴起,眼角也被**的汗淌得酸涩。

“喝水吗?”

面前递过来一盏茶。

李郯顿时也有些口干舌燥,喉结滚了滚,“多谢公主。”

“你知道我是谁?”

“知道。”李郯一字一顿,“长乐公主魏婉。”

魏婉瞳孔一缩,身体立时紧绷起来,“我们可曾见过?”

“你腰间悬挂的凫鱼玉佩,乃皇室身份的象征。”

“天子子嗣不多,又能偕同他南下,只有一人。”

魏婉端着茶盏的手滞在空中,诧异道:“你既已知晓我身份,为何还救我,不怕我杀了你吗?”

李郯手握兵权受朝野猜忌,很难说后背的伤没有天子的手笔,不过他运气好,离后心口斜了三寸,若是再深点,只怕是活不下来了。

即便如此,他仍是宽慰道:“别多想,你杀不了我。更何况你是你,他是他,不必混为一谈。”

李郯阖上眼,揉了揉眉心,顺手就要接过,却意外地扑了个空,耳边哗啦一声响,竟是魏婉把那盏茶泼了。

李郯端看了她一眼,后者脸腾地烧起来,支支吾吾辩解道:“这茶水凉了。”

“凉了就凉了。”李郯识破她拙劣的借口,嗤笑道:“难道天子死了,你也要寻根白绫,吊死么。”

“当然不是。”梁婉下意识否认,抬眸对上他的眼睛,后背登时攀上一阵寒意,小声嗫嚅道:“我以为你会杀了我,所以才……我娘身弱缠绵于病榻,宫中没有人能照顾她,今日之事是我的错,你饶过我罢。”说着,脸上滚落两行泪。

李郯:“…”

杀了她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有什么意思。

李郯头疼地道:“贵为公主,整日哭哭啼啼的,像什么话。还有,我何曾想过要杀你。”

“还不是你太凶了。魏婉止住泪,她的声音跟细雪一样轻,落在李郯耳朵里,似是在跟他撒娇嗔怪。

李郯不自然地咳了一声,目光飘忽到身侧的蝴蝶结上,梁婉的手法算不上精妙,绷带斜绕过肩膀缠在腰间,马马虎虎还算看得。

李郯满不在乎地穿好衣裳,抬手去翻案上的一沓纸笺,都是从各州郡传来的信报,每张白纸上都只有寥寥几个字。

“平城破,败走太原。”

“过雎陵,皆屠之,死伤数万。”

“坑杀数万,於泗水”

“引水灌城,上郡空。”………

直到翻到最后一封,李郯忽地觉得疲惫不堪。

当年金微山一战,他率精骑千余,八百里奔袭北单于,斩敌方将领阙氏、名王及手下五十余首级,将其部下逼退至函关三千里外。

可如今,郡县接连沦陷,天子围困彭城,那些在战场上抛下的热血,失去的弟兄,到头来好似一场幻梦。

李郯盯着看了一会,拎起纸就着烛火点燃。

火舌吞没白纸,燎成的灰烬,在气流中旋转、湮散。

他朝车外道:“贺继,进城后直接回府。”

贺继迟疑道:“将军,使臣回城,须持符节入宫复命,直接回府…恐怕不妥。”

李郯再度闭上眼,道:“天子在彭城,有信报传彭城外驻扎匈奴二十万精锐,尚不知真假。”

轻飘飘一句话,直坠到魏婉心里去了,她满肚子疑问,可刚要张口,余光瞥到李郯冷厉的脸色,又噤了声。

天子南下避祸,假借的是游猎的名头,只携带了朝中少部分官员,连太子和皇后都幽闭于宫中。他喜好弄权,以百官万民为棋子,殊不知,他才是世家的弃子。

“活该。”寒意从头窜到脚底,贺继忍不住怒骂道:“逃命还一副声势浩大的阵仗,他们不会真以为…。”

话还没说完,左侧的树林发出轻微的响声。

下一瞬,破空声陡然袭来,几只翎箭杀破夜空,朝他们斜刺去。

贺继猛拽缰绳往右,白马长鸣一声,前蹄高扬,箭簇正好擦过他的眉角,“锵”地钉入马蹄踩踏过的地方,激起碎石尘土飞扬。

陡生变故后,马车猛一颠簸,梁婉猝不及防向前扑去,在她险些摔倒前,李郯抬手揽过她的腰腹,护住她的头,将她推了回去。

贺继勒停马,反手抽刀出鞘,利落地将余下箭矢斩断,正欲转身,眼前寒光一闪,竟是从林间掠出几道人影,策刀朝他狠厉劈下。

是谁要杀他?

南匈奴?休屠各?

冰冷的念头在他脑中闪过。

动作稍一迟滞,刀锋已迫近身前,迸溅出逼人的寒峭。

贺继躲闪不及,仓皇抬臂横刀格挡,眼见另外一把刀,对准他的喉咙攮去。

“噗嗤…”

身后一柄剑贯穿黑衣人的身体,又是快速的挥刀、抽刀,黑影接连倒下。

晦暗的天光下,李郯狠戾得像是从地狱来的阎罗。

涌动的风掀起他的衣袍往后翻飞,紧贴着劲瘦的筋骨,他半张脸都沾着血,双眼充血似的红,映着刀光剑影斩不断的锋利滚烫。

旧伤还没好,又添了几道新伤。

李郯失了力,“哐当”一声,手里的剑似水蛇一般,滑脱在地。

贺继低头望去,血正顺着他的指尖一滴一滴淌落。

他却似没有知觉,紧盯着黑衣人的袖角,车角的光照在织金的鹤纹上,映出熠熠的鎏光。

是尉卫梁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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