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灯影

评优资格被取消的通知,像一纸冰冷的判决,贴在行政处的公告栏上,也贴在谢灯疏的心上。空气里漂浮的窃窃私语和同情目光,比直接的指责更令人难堪。他依旧按时上下课,批改作业,语气平静地讲解着现在完成时与一般过去时的区别,仿佛一切如常。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份名为“尊严”的薄釉,正在重压之下发出细微的龟裂声。

深夜的办公室,只剩他桌前一盏孤灯。摊开的报告纸空白得刺眼。他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满腹的道理和坚持,在现实的权力规则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一阵熟悉的眩晕袭来,他伸手进口袋,只摸到几张皱巴巴的糖纸——最后一点甜意早已消耗殆尽,如同他此刻枯竭的心力。

手机屏幕骤然亮起,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他迟疑地接起。

“谢灯疏老师吗?您好,我是沈符寒先生的助理,姓陈。”对方声音温和却不容拒绝,“沈先生了解到您可能需要一些教学上的参考,特意整理了明轩在海外学校使用的一些关于校园管理和沟通的英文原版材料,希望对您有帮助。我现在在学校附近,方便给您送过去吗?”

心脏猛地一缩。沈符寒……他知道了?这么快?那晚那句“有些风雨,未必需要一个人扛”言犹在耳,他以为那只是浮于表面的客套,或是某种他无法理解的、居高临下的怜悯。此刻,这精准投递的“帮助”,像一只无形的手,轻易撕开了他努力维持的体面,露出内里不堪的窘迫。

“……不麻烦您了。”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拒绝,声音干涩,“我自己可以……”

“谢老师,”陈助理语气未变,却带着毋庸置疑的周到,“资料已经准备好了,沈先生嘱咐务必送到您手上。我在校门口对面的‘墨迹’咖啡馆等您,十分钟后见,可以吗?”

电话挂断,忙音敲击着耳膜。谢灯疏握着手机,指尖冰凉。他厌恶这种被安排、被看穿、被掌控的感觉,尤其对方是沈符寒。那个男人像一座沉默而强大的山,每一次出现,都让他意识到自己的摇摇欲坠。

十分钟后,他还是坐在了咖啡馆里,从陈助理手中接过了那个质感厚重的牛皮纸文件袋。回到宿舍,打开,里面是几本崭新的英文书籍和案例分析,内容直指核心。但更让他心神不宁的,是夹在其中一张素白便签上,属于沈符寒的、锐利而富有压迫感的字迹:

**“资料仅供参考,坚持你之所信。沈。”**

字迹如刀,话语似火。一瞬间,强光刺破阴霾。有人看到了他的坚持,并且……认可。这种被“看见”的感觉,带着尖锐的酸楚和一丝不合时宜的暖意,与他固有的骄傲激烈冲撞。他攥着便签,指节泛白,久久无言。

这份无声的支持,像隐秘的燃料,注入他几近枯竭的意志。他熬了通宵,结合资料与自己的理念,写出了一份不卑不亢、据理力争的报告。他没有妥协,反而更清晰地划出了自己的底线。

报告提交后,石沉大海。压力并未消散,但心底那点微弱的火星,却因那张便签而不肯熄灭。

几天后的“临时视察”,阵仗不小。谢灯疏在走廊被学生围住问问题时,看到了那个被校领导簇拥着的高大身影。沈符寒穿着挺括的深色西装,姿态从容,在人群中卓尔不群。

他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最终定格在谢灯疏清瘦的侧影上。校长正侃侃而谈,沈符寒却微微抬手示意,声音平稳地打断:

“王校长,贵校的师资风貌确实令人印象深刻。像这位老师,课间仍如此耐心辅导学生,责任心很强。”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落在谢灯疏身上,“如今这样有风骨、负责任的年轻老师,不多了。”

万籁俱寂。所有领导的目光,带着惊异、探究、恍然,齐刷刷射来。谢灯疏感到背脊僵直,耳根不受控制地烧起来,只能强作镇定,微微颔首,继续讲解,指尖却冰凉微颤。

沈符寒没有多言,随着队伍离去。但那短暂的驻足和那句分量千钧的“有风骨”、“不多了”,如同魔法,瞬间扭转了局势。

不久,王组长的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变,笑容热络,言语间满是肯定与安抚,之前的“误会”烟消云散,评优资格也被恢复。权力的翻云覆雨,如此**而荒诞。

谢灯疏没有感到喜悦,只有一种深深的、混合着屈辱与感激的疲惫。他的困境,他的坚持,最终竟需要依靠另一个男人的一句话来拯救。这份“恩情”,像一块温热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留下难以磨灭的、带着酸涩感的印记。

傍晚,那条来自陈助理的短信如约而至:沈先生想就明轩的学习情况与他面谈,地点在“云顶”餐厅。

“云顶”。那是他无法企及的世界。这绝非一次普通的家校沟通。他盯着短信,心脏在胸腔里沉闷地撞击。理智尖叫着拒绝,他不想陷入这种不对等,不想被那看似温和实则强势的援手彻底捆绑。可心底深处,却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渴望,想要靠近那光源,想要……确认些什么。

挣扎良久,他回复了一个字:“好。”

他站在镜前,看着里面苍白疲惫的脸。换上了最好的衬衫,试图掩盖那份挥之不去的落魄,却觉得更像是欲盖弥彰。

“云顶”餐厅,流光溢彩,俯瞰着璀璨浦江。沈符寒坐在窗边,简单的白色衬衫勾勒出宽肩窄腰,少了商场的锐利,多了几分闲适优雅。他看到谢灯疏,起身,为他拉开椅子,动作自然流畅。

“谢老师。”他开口,声音在舒缓的音乐中显得格外低沉。

“沈先生。”谢灯疏低声道谢,坐下,目光落在精致的餐具上,不敢与对面那双过于深邃的眼睛对视。

点餐过程简短。沈符寒似乎对这里很熟,推荐的菜名谢灯疏闻所未闻。他沉默地听着,感觉自己与这环境格格不入。

“报告交上去了?”沈符寒端起水杯,状似随意地问起。

“嗯。谢谢您的资料。”谢灯疏客套而生疏。

“举手之劳。”沈符寒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不易察觉的审视,“能坚持自己所信,是件不容易的事。”

又是这种话。谢灯疏的心被轻轻揪了一下。他抬起头,第一次主动迎上沈符寒的目光,语气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刺:“沈先生一句话,比我写一万字报告都有用。这份‘不容易’,在权力面前,似乎不值一提。”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听起来像不知好歹的抱怨,更像一种脆弱的挑衅。

沈符寒没有生气,反而微微倾身,目光更深沉了几分,仿佛要看进他灵魂深处:“谢老师,你认为我是在施舍权力?”

谢灯疏抿紧嘴唇,不答。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较量。

“我欣赏的是你的风骨,不是需要被施舍的可怜。”沈符寒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个字都敲在谢灯疏的心上,“权力或许能暂时扭转局面,但无法赋予一个人坚持的勇气。那份勇气,是你自己的。”

他的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剥开了谢灯疏用以自卫的尖刺,露出了内里柔软而酸楚的核心。他怔怔地看着沈符寒,看着对方眼中那份毫不掩饰的欣赏与……理解。

这种被“理解”的感觉,比单纯的帮助更让他无所适从。

餐点上来,两人沉默地用餐。沈符寒不再提敏感话题,转而聊起教育、书籍,甚至上海琐碎的天气。他的谈吐让人舒适,但谢灯疏却无法放松。每一次眼神的偶然交汇,都让他心跳失序;对方每一个体贴的动作(比如为他倒水,示意他尝试某道菜),都让他感到一种被照顾的慌乱与酸涩。

他贪恋这份突如其来的温暖与理解,又恐惧这温暖背后可能附带的代价,恐惧自己会在这不对等的关系中迷失。

晚餐在一种微妙而紧绷的气氛中接近尾声。沈符寒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目光再次落回谢灯疏身上,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探究,有耐心,还有一丝……志在必得的深沉。

“谢老师,”他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几分,“我说过,有些风雨,未必需要一个人扛。”

来了。谢灯疏的心猛地提起,悬在半空。

“我的意思是,”沈符寒看着他微微绷紧的下颌线,放缓了语速,每个字都清晰无比,“或许,你可以试着,允许有人为你分担一些。”

他没有用“我”,而是用了“有人”,语气也并非强硬的宣告,更像是一种……等待回应的试探。但这试探背后,是毋庸置疑的强大自信。

谢灯疏的手指在桌下悄然握紧。他垂下眼睫,盯着杯中残余的红酒,那暗红的液体像他此刻翻腾的心绪。他感到喉咙发紧,呼吸不畅。

答应吗?这意味着接受一种更深的羁绊,一种他无法预估未来的关系。拒绝吗?他是否有力量再次独自面对那已知的、以及未来可能更猛烈的风雨?沈符寒的“珍视”像诱人的蜜糖,包裹着未知的、可能让他万劫不复的陷阱。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窗外的霓虹在他低垂的视野里模糊成一片光怪陆离的色块。

最终,他极轻地摇了摇头,声音低得几乎被音乐淹没:

“沈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他抬起眼,努力让自己的目光显得平静而坚定,尽管眼底深处藏着无法掩饰的挣扎与脆弱,“但我……习惯了一个人。”

说完这句话,他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沈符寒凝视着他,没有意外,也没有恼怒,只是那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遗憾,随即又被更浓的兴味所取代。他像是早已料到这个回答,又像是……更欣赏这份拒绝了。

“我尊重你的习惯。”沈符寒微微颔首,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不过,我的话永远有效。”

他招手示意侍者结账,动作从容不迫。

离开餐厅,晚风带着凉意吹拂在脸上。谢灯疏看着沈符寒坐进等候在路边的黑色轿车,车窗缓缓升起,隔断了那双令他心乱的眼眸。

车子汇入车流,消失不见。

谢灯疏独自站在霓虹闪烁的街头,感觉一颗心像是被浸泡在柠檬水里,酸涩得发胀。他拒绝了那座山的庇护,选择继续在风雨中飘摇。明明是自己做出的选择,为何……会感到如此空落落的难过?

他攥紧了口袋中那张已经被揉皱的糖纸,仿佛那是他仅存的、微不足道的支撑。

那盏孤灯,拒绝了灯盏的靠近,却仿佛已被那短暂交汇的光影,灼伤了灯芯。往后的路,是更冷的寒,还是……他不敢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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