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的雨意并未随着家长会的结束而消散,反而在接下来的几日里愈演愈烈,将整个上海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之中。谢灯疏的生活依旧如同上紧发条的钟摆,在学校、出租屋、图书馆(备考编制)之间规律而疲惫地摆动。那日家长会上与沈符寒的短暂交集,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过后,似乎并未留下太多痕迹。至少,表面如此。
只有谢灯疏自己知道,那句低沉的“辛苦谢老师了”,以及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偶尔会在夜深人静时,突兀地闯入脑海,带来一丝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窘迫与一丝微弱悸动的心烦意乱。他将其归咎于那日低血糖发作时的脆弱被人窥见的不适,迅速地将这点异样压入心底,用更繁重的工作和课业填满所有时间缝隙。
他必须留在上海,必须考上编制。这份工作不仅是他在这座庞大城市立足的根本,更是他摆脱原生家庭泥沼的唯一指望。他不能有任何闪失。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总是在不经意间涌动。
周一上午的英语课间,谢灯疏正在讲台边低头整理教案,教室里原本的喧闹突然被一阵尖锐的哭喊和激烈的争吵取代。
“你胡说!我有爸爸妈妈!他们只是在美国工作!”是沈明轩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和愤怒。
“工作?骗谁呢!这么久都不回来,就是不要你了!你就是个没人要的野孩子!”另一个更加嚣张跋扈的男声响起,是班里那个叫赵宇昂的男生。
谢灯疏心头一凛,立刻抬头望去。只见沈明轩小脸涨得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正用力推搡着赵宇昂。赵宇昂则比他高半个头,一脸不屑和挑衅,反手就用力推了回去,沈明轩踉跄着撞倒了一套桌椅,书本散落一地。
“住手!”谢灯疏厉声喝道,快步走下讲台。
围观的学生们瞬间安静下来,自动分开一条路。谢灯疏先扶起摔倒的沈明轩,检查了一下他没有受伤,然后目光严厉地看向赵宇昂。
“赵宇昂,怎么回事?为什么欺负同学?”
赵宇昂满不在乎地撇撇嘴:“谢老师,我可没欺负他,我就是说了句实话而已。他爸妈本来就不在身边嘛,我说错了吗?”
“你不仅言语侮辱同学,还动手推人!”谢灯疏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向沈明轩道歉。”
“我凭什么道歉?”赵宇昂仰着下巴,眼神里是全然的倨傲,“他说不过我就要动手,我还不能自卫了?”
谢灯疏知道赵宇昂的背景。他的父亲是某个实权部门的领导,母亲是一家大型企业的高管,家境显赫,据说与学校高层也关系匪浅。这孩子平日里就有些横行霸道,老师们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愿轻易得罪。
但谢灯疏无法视而不见。不仅仅因为被欺负的是沈明轩,更因为那种基于出身和家庭的恶意攻击,精准地刺痛了他内心某处隐秘的伤痕。他自己何尝不是在某种“歧视”中艰难攀爬?
“言语挑衅在先,动手推人在后,无论从哪一点看,都是你的错。”谢灯疏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语气平静却坚定,“赵宇昂,我现在以班主任的身份要求你,立刻向沈明轩道歉。否则,我会按照校规处理,并通知你的家长。”
“通知我家长?”赵宇昂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谢老师,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谢灯疏没有理会他的威胁,转头对抽泣的沈明轩温和地说:“明轩,他推你是不对的,老师会处理。你也需要为先动手推人向赵宇昂道歉。”
沈明轩抽噎着,看了看谢灯疏平静却不容置疑的眼神,又瞪了赵宇昂一眼,最终还是低声道:“对不起,我不该推你。”
谢灯疏目光再次转向赵宇昂,带着无声的压力。
赵宇昂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在周围同学的目光注视下,尤其是谢灯疏那毫不退让的凝视下,他最终不情不愿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对不起。”
“声音大一点,态度诚恳一点。”谢灯疏不为所动。
赵宇昂猛地抬头,狠狠瞪了谢灯疏一眼,几乎是吼着说:“对不起!行了吧!”说完,用力撞开旁边的同学,冲回了自己的座位,把书本摔得震天响。
课间休息结束的铃声适时响起。谢灯疏深吸一口气,安抚了一下沈明轩,让他回到座位,然后如同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开始继续上课。但他能感觉到,后排赵宇昂那道充满怨愤的目光,如同实质般钉在他的背上。
他知道,事情不会就这么结束。
果然,当天下午,谢灯疏就被年级组长叫到了办公室。
年级组长是一位四十多岁、身材微胖的女老师,姓王,平时待人还算和气,但此刻脸上却带着几分为难和凝重。
“小谢啊,坐。”王组长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斟酌着开口,“今天上午……你们班是不是发生了点不愉快?”
谢灯疏心中明了,平静地回答:“是的。赵宇昂同学言语侮辱并动手推了沈明轩同学,我已经当场处理,双方都道了歉。”
“哦,处理了就好,处理了就好。”王组长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不过……小谢啊,你知道赵宇昂家里的情况吧?”
“了解一些。”
“唉,这孩子是有点调皮,家里也比较……宠。”王组长压低了声音,“他妈妈刚给我打了电话,语气不太好。说孩子回家哭得厉害,觉得在班上受了委屈,老师处理得……嗯,有点偏袒。”
谢灯疏的心沉了下去,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王组长,我当时在场,处理过程公平公正,也要求双方都道了歉。不存在偏袒。”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为人。”王组长叹了口气,“但是小谢,你也知道,你现在还是编外,正在关键时期。有些家长……比较有能量,也比较护短。咱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时候,适当灵活一点,对大家都好。”
这话说得委婉,但意思再明白不过:让他息事宁人,甚至暗示他应该“灵活”处理,也就是偏向赵宇昂。
谢灯疏的指尖微微发凉。他沉默了几秒,抬起头,目光清亮地看着王组长:“王组长,我理解学校的难处。但我认为,作为一名教师,维护基本的公平和正义,保护每一个学生不受欺凌,是我的‘分内之事’。如果因为学生家庭背景就区别对待,我做不到。”
王组长的脸色有些尴尬,也有些不悦:“小谢,我不是让你区别对待,只是让你注意方式方法!现在家长不满意,投诉到我这里,我总得解决问题吧?”
“事实清楚,过程合理,我不认为需要额外的‘解决’。”谢灯疏站起身,微微鞠了一躬,“如果没什么事,我先回去备课了。”
离开年级组长办公室,谢灯疏靠在走廊冰冷的墙壁上,感觉一阵熟悉的虚弱感袭来。他熟练地摸出口袋里的糖,剥开塞进嘴里。甜味弥漫开来,却压不住心底泛上的苦涩和寒意。
他得罪了赵宇昂的父母。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但谢灯疏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力正在悄然汇聚。同事们看他的眼神多了一丝微妙,行政处的老师对他的态度似乎也冷淡了些许。关于“谢老师不懂变通,得罪了惹不起的家长”的流言,开始在教师的小圈子里悄然传播。
他更加拼命地投入到工作和备考中,试图用忙碌麻痹自己。只有站在讲台上,面对那些求知的眼睛时,他才能暂时忘却周遭的暗流汹涌。
这天傍晚,谢灯疏留下来监督值日生打扫卫生。学生们离开后,他独自在空荡荡的教室里批改作业。窗外华灯初上,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手机震动,又是一个熟悉的、没有存储的号码。他盯着那串数字,看了很久,直到铃声固执地响到快要自动挂断,才深吸一口气,接了起来。
“妈。”
“灯疏啊,这个月的生活费……”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更多的是理直气壮的索取,“你爸他……又拿了一笔钱出去,说是投资,结果血本无归。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
谢灯疏闭上眼,用力捏着眉心,指节泛白。“我上周刚打过去两千。”
“那点钱哪里够啊!物价涨得这么厉害!你弟弟下学期学费还要交……”母亲开始絮絮叨叨地抱怨,抱怨丈夫的不负责任,抱怨生活的艰辛,抱怨命运的不公。
谢灯疏沉默地听着,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感扑面而来。他每个月大部分的工资都填进了那个无底洞,自己过得捉襟见肘,却永远无法满足家里的索取。他就像一盏不断被抽取灯油的灯,光芒日渐微弱。
“……我知道了。过两天发工资,我再打给你。”他打断母亲的话,声音干涩沙哑。
挂断电话,巨大的疲惫和无力感几乎将他淹没。他伏在冰冷的办公桌上,额头抵着摊开的作业本,许久没有动弹。身体的虚弱和精神的压力交织在一起,仿佛要将他撕裂。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在教室门口响起。
谢灯疏猛地抬起头,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双深邃的眼眸中。
沈符寒不知何时站在那里,身着一件质料精良的深灰色风衣,肩头沾染着细密的雨珠,仿佛刚从某个重要的场合抽身而来。他静静地看着谢灯疏,目光掠过他略显凌乱的发丝,苍白的脸色,以及眼角那抹未来得及完全掩饰的红痕。
谢灯疏下意识地挺直脊背,迅速收敛起所有外露的情绪,恢复了平日里那副清冷疏离的模样。“沈先生?你怎么来了?”他的声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来接明轩,他说有东西落在教室。”沈符寒迈步走进来,目光在谢灯疏脸上停留片刻,然后扫过桌上堆积如山的作业本和旁边那盏孤零零亮着的台灯。“谢老师还在忙?”
“快结束了。”谢灯疏垂下眼睑,整理着桌上的东西,借以避开对方过于锐利的视线。
沈符寒没有继续追问,而是走到了沈明轩的座位旁,俯身似乎在寻找什么。教室里的空气再次陷入那种让谢灯疏无所适从的静谧,只有窗外的雨声沙沙作响。
“找到了。”沈符寒直起身,手里拿着一本小小的绘画本。他却没有立刻离开,反而踱步到了讲台边,视线落在了谢灯疏摊开的备课笔记上。那上面字迹清隽工整,密密麻麻写满了注解和思路。
“谢老师的字很漂亮。”他忽然说。
谢灯疏愣了一下:“……谢谢。”
“明轩最近回家,提起谢老师的次数多了不少。”沈符寒的语气很随意,像是在闲聊,“他说,谢老师是他遇到过最认真、最公平的老师。”
谢灯疏的心跳漏了一拍,指尖微微蜷缩。他摸不准沈符寒说这话的意图。
“尤其是前几天,处理他和赵宇昂冲突的那次。”沈符寒话锋一转,目光重新落在谢灯疏脸上,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平静,“他说,很感谢谢老师为他主持公道。”
谢灯疏抬起头,对上那双眼睛。他忽然明白了,沈符寒什么都知道。知道赵宇昂的背景,知道他所面临的压力。
“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谢灯疏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倔强。
沈符寒看着他,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情绪。他向前走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谢灯疏甚至能闻到他风衣上带来的、清冽的雨水和淡淡雪松木的气息。
“我知道。”沈符寒的声音压得很低,如同耳语,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所以,更显得难得。”
谢灯疏怔住了。这句话像是一道暖流,猝不及防地冲入他冰封的心河,撬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沈符寒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谢灯疏放在桌角的手上。那只手因为长期握笔和劳累,指节分明,显得有些纤细,此刻正无意识地攥着一张糖纸——是刚才他吃下的那颗糖的包装。
谢灯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像被烫到一般,迅速将糖纸揉成一团,握在手心。
沈符寒却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勾了下唇角,那笑意很浅,转瞬即逝。“不打扰谢老师了。”他点了点头,拿着沈明轩的绘画本,转身走向门口。
就在他即将踏出教室门的瞬间,他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抛下一句话:
“有些风雨,未必需要一个人扛。”
话音落下,他高大的身影便消失在走廊的灯光与雨幕交织的阴影里。
教室里重新恢复了寂静。谢灯疏独自站在原地,手心里紧紧攥着那张皱巴巴的糖纸,沈符寒最后那句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湖中激荡起层层叠叠、混乱不堪的涟漪。
口中的甜味早已散尽,留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难言的味道。而那盏摇曳的孤灯,似乎在无人察觉的刹那,被一道不经意掠过的风,护住了一丝微弱的火苗。
然而,现实的寒意很快再次袭来。两天后,谢灯疏接到了行政处的正式通知——因“教学管理方式有待改进,与家长沟通存在不足”,他被暂时取消了本学期“优秀青年教师”的评优资格,并且需要提交一份“关于班级管理理念与实践”的详细报告。
这只是一个开始。谢灯疏很清楚,赵宇昂父母的“操作”已经开始了。他们的目的,恐怕不仅仅是让他失去评优资格那么简单。
站在行政处的布告栏前,看着那份盖着红章的通知,谢灯疏感觉四周投来的目光充满了同情、审视,或许还有幸灾乐祸。他挺直了背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藏在口袋里的手,紧紧握成了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他知道,他可能真的保不住这份工作了。在那座沉默的山表示出明确的庇护之意前,来自风雨的摧折,已先一步勒紧了他的咽喉。
他的灯,在越来越猛烈的风中,明灭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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