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舟一直往西侧走去,他方才听了声,能确定自己没走错地方,尽管周边并不热闹,只有疏落落的他的影子被青色的亮光照着,落在雪白的地上,被拉得极长。他不知为何,忽然对即将见到的仙君有了一丝期待,在这样寂寥的地方见到同样寂寥的人,总该算有一些特别的缘分吧?
他这样想着,一直走过泪诀阁,走到那片竹兰曾与他说的,整个神界最美的地方。
那的确是最美的地方,即便方才落了雪,整个天地都是冷冷的,如同被银白色的纱包围了此处。那清莹的庭芜色的绿草偶尔在雪白之中冒了尖,仿佛是为了彰显它们强大的生命力似的。
镜舟出神地望着这一切,他许久没见过这样有生命力的景色。镜舟曾经试图去种属于他自己的蔷薇花,然而他从其他仙君那儿得来的种子,被他种下之后,干脆就不生长了。他等来等去,整日细心地浇水,没等来想要的结果,最后耐不住,便将土松了,却看见那种子早烂在了泥里。
他这才明白,原来,在天界的一切都是虚假的,仙君们只不过是用仙术维持着内里腐烂的一切而已。
镜舟不爱这样的方式,如今他站在此处,倒是被触动了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似的,看痴了一般。一直到有人走到他跟前来,他都不曾察觉。
“你是谁?我记得这个地方不是天界的禁地么?”
这声音吓了他一跳!镜舟将视线赶忙移向出声的仙君,她站的比他稍高一点,原来是踩在小坡上,镜舟本想解释,却见对方又道:“啊......我是说,很难得见到有天界的人愿意来这。”
他刚才思考别的事情去了,望向她也不过是本能反应,此时此刻却是真的瞧清楚了她的样子。她不笑时,整个人都是冷淡的,居高临下地望着镜舟,令他生出俯首的冲动。她整个人的脸像是被月亮的光包围着,轮廓如同被刀刻出来的一般,眼尾朝上,有着刺人的攻击性与侵略性,气质却又极为清冽。叫人瞧着她时,如同被梦魇住,没办法移开眼睛。
偏生对方今日穿的是红色的裙子,热烈的,像一把火在烧。她晃在镜舟的眼前,稍微一动,镜舟就觉得要把周围的一切点燃一般。
镜舟终于意识到对方是在和自己说话,他思忖了片刻,决定并不把自己的真名说出去,“周境。”
“啊,什么?”对方愣了愣,还叉着腰,把自己从上到下瞧了个遍,说,“这才回答我第一个问题呢,还有第二个。”
镜舟深知说多错多的道理,没回话。对方却倏地从上面跳下来,然后说了一大段的话。她说自己实在太没意思,又说不许将这个地方的禁制已经被破除的消息告诉别人。
“我可和你说明白了,这个地方原本是我的秘密基地,这么久了只有我一个人在。如今却已经被你发现了。”
她顿了顿,说:“那以后这里就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基地了。”
她忽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头发也随着她的动作摇曳,“你可得答应我,不许再带新的人过来了。我在这可是藏了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被人发现了,我一定会拿你是问的!”
镜舟自然知道这不对,他应当把这件事告诉自己的老师竹兰,甚至告诉自己名存实亡的母亲。神弃之地即便被废弃多年,它所存在的价值却无可替代。当年竹兰从这里出走,没有想过会被禁制拒之门外,便也没有将泪诀阁与自己殿中的许多东西带走。如今这里既然已经恢复原样,自然应当让祂知晓。
但镜舟摸不清眼前这位仙君的底细,她若真是如自己所想,是阎罗殿的四位冥君之一,甚至还能够破开这百万年来连竹兰祂们都无法破开的禁制,那便一定不是个好相与的,真要不按照她所说,自己必然会得罪她甚至阎罗殿。更何况,私闯禁地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若是叫人知道他刚上任便与阎罗殿的仙君一同在禁地,那更是百口莫辩。
于是镜舟干脆地点头。
对方对他的反应很满意,这才回头,本想试图拉住他的衣衫,被他不动声色地躲开了。镜舟不喜欢与人有多亲密的接触,对谁都有着极强的防御心。但对方压根就没在意,只是叫他快些过去。
镜舟没明白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跟了过去。却见她拿着只有凡人才用的铁锹,一点一点将树下的土挖开,白色的雪混着泥土的清香,内里却并非镜舟过往所看到的腐烂的种子与根,而是一坛又一坛的酒,那味道冲进鼻子里,沁人心脾。
他看见女孩十分得意地笑,高高的马尾也得意起来,“这就是我很重要的东西哦,你只要保密,我可以教你酿酒,而且,来年我还能请你喝酒,好酒管够!”
很清脆的声音。镜舟忽然笑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笑了,也许是因为终于庆幸泥土里包裹的终于不再是腐烂的东西,也许是所谓重要的东西竟然只是几坛酒,也许是别的原因。但他也没去深究。
他只是很轻、很慢地笑了。
对方见他笑,却还以为是在打趣她,登时撇嘴,说:“你这什么意思!笑话我?你可不知道,这可是我从伯酌上仙那儿得来的酒方,我把他的酒方自己试了遍,又自己琢磨了好久,终于成了我这海棠醉。你要是觉得不喜欢,那我不给你喝了!”
镜舟张了张嘴,他第一次见到有人这样和他说话,不是下位者对上位者的谄媚,不是因为对他修为的忌惮,也不是在照玉殿里被母亲的忽视,不是竹兰那样长辈对后辈的关怀备至。更像是揶揄与玩笑,亦或者只是生气的嗔怪。
他不大明白这种话语,因此只能干巴巴地定在那里。
她却忽然也笑起来,笑得肩膀都在抖,说:“你怎么这么有趣?你不会说话的么?算了,我不与你计较。周敬,周静......”她忽然跟想起什么来着,说,“怪不得你这么安静,是因为名字里有静字么?”
“不是。”镜舟说,“是境界的境。”
“那你是哪家殿里的?今日可是天界太子的册封典礼,你不用去么?”
“我是雨夜殿司命上仙底下的仙君。”镜舟早已想好托辞,“上仙她不喜欢别人扰她清净,便没让我们跟着去。”
“哦......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我从照玉殿出来,一路走来并没发现什么不对劲。”镜舟压根没打算找理由,他把难题甩给对方,“但不知为何,这地方平日里从未出现过,今日却是刻意与照玉殿拉近了距离似的,所以我误打误撞,便到了这里。”
对方一直听到这话才住了嘴,又仔细打量了镜舟好一会儿。接着笑起来,说:“说到这里,我还没和你自我介绍吧?我叫弄月,是阎罗殿的仙君。总之呢,今日之事还要拜托你不要与任何仙君提起,你们家司命上仙也不要,可以么?”
镜舟方才早已想通了利害关系,如今自然点头。
弄月,实则是江庭芜,长呼一口气,她是不大相信别人的那种,江漆凝对她严厉,她的功课全是祂一手教出来的,其中揣度人心和勿轻信人说的最多。江庭芜听了几百遍,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但此后却也确确实实地多疑起来。江庭芜并不知道,她做人做事,其实早就沾了江漆凝许多影子。
而如今她别无他法,因为对方灵力比她稍低一些,她看得出他的修为,但她本身就已经处在飞升成神的当口,比她稍低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定是天界极为要紧的人物,若是此刻在这杀了他,只怕要惹祸上身。
如此这般,她也只能相信眼前这位不知从何而来的仙君。江庭芜觉得自己最近定是被什么东西沾上了,不然怎能如此倒霉?方才来了两次,就被其余仙君发现。江庭芜心下全是气,但看了镜舟的脸,又发作不了,实在是憋屈。
“罢了。”江庭芜心想,“要是真败露了,再找他算账不迟。”
她这么一想,心境就开阔了几分,瞧着镜舟也越发顺眼,也放下那些对天界仙君不好的印象来,冲镜舟招手,说:“我在这边和自己下棋,你要来么?”
镜舟没想到对方转移话题如此之快,他本想离开,听见江庭芜的询问却又改变了主意,只说“好”。
他跟着江庭芜走,也没曾想此处一个不起眼的地方竟有一间独立的屋子,里面并不算整洁,全是些书籍落在地上,还有一些咒符。江庭芜没管它们,只带着他往案几那边走。
案几上已经摆满了棋。那是一盘已经残掉的局,镜舟一瞥便知道,他本以为江庭芜会坐在一定胜利的白棋那方,然而他没想到,江庭芜手一挥,就坐在了白棋的对面。
镜舟迟迟没有动作。
江庭芜望向他,问:“为什么不坐下?”
镜舟见她没有再动作的意思,这才依言坐了,又说:“这局已是残局,要重头再来么?”
“残局?”江庭芜望着他,又低头望着棋局,忽然之间笑起来,“你说这是残局,要不要,再仔细瞧瞧?”
镜舟怔愣,顺着她的眼睛望向棋局。
下一手便是黑棋落子,若是走错一步,便满盘皆输。镜舟自信是能一眼看破棋局之人,他坐下前并不觉得黑棋有什么扭转局势的法子,也并不相信眼前这位仙君能有这个本事。
但下一刻,江庭芜便将黑子落在了另一个方向。
棋局再次明朗起来,它们在镜舟的眼前活生生变成另外一个模样。
“你说,这还是残局么?”江庭芜轻笑起来,她的声音落在地上。
局势逆转,寂静无声。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