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舟终于坐正了身体。
一盘棋不要紧,代表不了什么,但眼前这位仙君实在是叫他有了看不透的好奇了。对方将自己的声息掩藏的极好,他无法看出她的修为,却知道对方灵力一定在自己之上。不仅如此,她的城府更是高他一层,就连他平日里引以为傲的谋略,似乎也在她面前黯然失色。
他的老师是整个天界最擅长谋略的天命神,旁人都说,若是再给他十多万年的时间,定能与祂齐平。然而他今日就在这里被浇了一头冷水,冰凉得如同冷风在他身体里吹。
“弄月仙君好棋艺,好谋略。在下自愧不如。”镜舟抓了一把白棋,又松开,道。
“这没什么。”江庭芜将棋子挨个收拾,放入各自的棋奁之中,说,“本来就是我侥幸,毕竟这棋局,是我一个人下的,自然为我所用,如何破局,我当然懂得咯。”
“能够让棋局为自己所用,原本就是天下人趋之若鹜的事。”镜舟说,“弄月仙君已有此等本事,想必前途无量。”
江庭芜望着镜舟片刻,她是个聪明的仙君,听得懂他话里有话。江庭芜敛下眼皮,她从来都只喜欢直言不讳,“我不爱做掌控棋局的人。于我而言,对弈才是最有趣的。”黑子先行,她将其落在棋盘上,“所以你来,我很高兴。”
镜舟被她这样直白的话扰了内心的想法,一时忘记想说什么,只能落下一子,胡乱扯了话说:“我到这里,只是误打误撞而已。”
“我知道。”江庭芜说,“但误打误撞也能与我相见,旁人却没有这样的机会。想来何尝不是缘分,对吧?”
镜舟怔了一下,没回答她。
“要我说啊,我们都到禁地这个地方来了。那就是一同打破天界规矩的共犯。”江庭芜忽然开口道,“共犯什么意思你知道么?那自然是要互相包庇,互相宽容的。如今我们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被拆穿了我俩都得倒霉啊。虽然我对天界的仙君确实都没什么好感,你们天界的仙君也对我们阎罗殿的仙君心有芥蒂。但现在呢,我俩都误打误撞撞一起了,那也就只能守着这个秘密咯,你说对么?”
“弄月仙君,我已经答应,这件事不会有第三个仙君知道。”镜舟说。
“你方才的意思,难道不是在试探我?”
“没有。”镜舟矢口否认。
江庭芜狐疑地望着他,说:“你就一点没有怀疑我?”
“什么?”镜舟顺着她的话问。
江庭芜轻笑,说:“你其实很想知道我为什么能打开那么多年,那么多神明都没有打开的禁制吧?你还想知道,我来神弃之地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不是阎罗殿有别的动作,是么?”
镜舟的手顿住了,江庭芜知道她说中了,但她没有停顿,继续道,“但事实上,我找到这,本身只是为了找一处安静的地方,一个人待着,什么都不想。”
她的眼里有一丝的疲倦,尽管很快就被掩盖下去,但镜舟还是很巧妙地捕捉到了。
“有时候背负太多,总要允许我喘息一下吧?在这我只想把自己当作无忧无虑的仙君。没有算计、筹谋,那些刀光剑影在这都不作数。我知道你大约不是很相信,但是这就是事实。你既然找到这里,我也没有办法非要撵你走。但我觉得你没有必要阴谋论什么,我来这,的确只是出于我一个人的私心。”
窗外的鸟儿早就没了声,落叶簌簌的,雪被阳光吹落,滴答滴答地响着。泼进来的风落到脸上,倒没有了那种凛冽之感,只剩下温吞的冷。
这是镜舟第二次无法从过去的处事里找出与江庭芜的对话准则,她开诚布公的坦然让他一时之间无法回应,直言不讳听上去很简单,但做到很难。大多数时候,镜舟活在一个弯弯绕绕的世界里,所有人都好像心照不宣地把自己装饰的难以接近,把关心的话藏在刻薄的语句里,把提醒的意思变成威胁的话语,把所有的筹谋策划化成棋盘与刀剑,把试探与怀疑掩饰在看似善意与无辜的关照里。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开始选择沉默。
“你不要总是逃避啊!这样真是让我感到困扰。”江庭芜恨恨地说,“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似的,真没意思极了。”
“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啊?”江庭芜呆了一下,随即说,“不是吧,你刚刚那句话,可不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啊。说别的话的时候,想一想刚刚怎么说出口的就是咯。”
“这样吗。”镜舟若有所思地盯着桌上的棋局,接着拾起白子,用其堵住了黑子即将翻盘的关窍之上,“差一点就被你糊弄过去了呢。”
“不是吧!”江庭芜几乎是惨叫,“居然被你发现了啊!可恶。”
她嘴上说的这么夸张,其实脑子和手根本不慌不忙,镜舟全都看得出。
镜舟下棋之时,讲求的是深谋远虑,一步走十步,每步都暗藏玄机,若是对弈者稍有不慎,便会走入他的圈套之中。这是天命神教给他的棋局之道,亦是做人之道。他恪守着这样的规则,也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但江庭芜却是出其不意。她有时咄咄逼人,来势汹汹,逼得对弈者节节败退;有时却又不露锋芒,静水流声;而有些时候,竟然看上去已是败局初露,颓势尽显。她的棋弈之术,让人根本无法摸清。
两方对弈,看上去难分伯仲。
江庭芜敲着白棋,又下了一步,她将手撑在脸上,说:“不过我之前的话,可是真心的欸。不是糊弄。”
“我知道。”镜舟说。
“你知道?你知道什么了你就知道。”江庭芜说,“我倒觉得你在糊弄我。”
“我没有。”镜舟下意识反驳,又说,“我相信你。”
“那就好啊。”江庭芜说,“是好结局。不过,你方才有点分神了吧?”
镜舟听见这话,把视线放在江庭芜执棋的手上。
他确实分了会儿神,就在江庭芜同他说话的时候,也因此行错一招,这对他来说并不美妙。但他很快就用后来的棋子弥补上这样的错误。他以为自己已经弥补好了,却没想到,江庭芜还是能够抓住中间的漏洞。
他又输了。
镜舟定定地望向棋盘,半晌,轻笑道:“弄月仙君的棋艺,当真是我比不上的。”
“你分了神,我捡了漏。我赢的不光彩。”江庭芜说,“我看得出你在弥补,弥补你行错的那一招。但是教你棋艺的仙君有没有告诉过你,有时候,将错就错要比弥补差错,走得更远一些?”
镜舟看向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那好吧。”江庭芜耸耸肩,说,“你就当我是胡说好了。”
“你没有胡说。”镜舟说,“和你下棋我学会很多。”他想了想,想到江庭芜之前的话来,索性就把自己想要的直接说出口,“不如......我们再来一局吧?”
江庭芜挑了挑眉,说:“好啊。”说罢,她又觉得这样似乎没什么意思,又道,“不过就这么干下太没意思了,不如,我们挣个彩头吧?”
“什么彩头?”
江庭芜便真的思考起来,她点子多得很,不一会儿就想了出来,“我打算把这屋子布置成能睡的地方。要是我赢了,你就得帮我把这安排妥当。要是你赢了......”她话说一半,竟然卡在这里,想来也是没有想过自己输了究竟会怎样。
镜舟自然听得出,不禁觉得好笑。但眼前的女子的确有这样骄傲的本事,就又只好压住了自己的笑意。
“要是你赢了。”江庭芜终于想好了彩头,“我把我身上这块落袍环给你。”
落袍环,其实也就是玉佩,是阎罗殿的身份象征,每个阎罗殿的仙君都有一块。殿内仙君出去,想重新进殿,都得出示这块玉佩。而江庭芜身上这块落袍环,更是与其余仙君的都不太一样,上面除了统一的阎罗殿雕饰,还有象征她神女身份的海棠图腾。
镜舟并不知道这层关系,但他也略微知晓这落袍环究竟是做什么用的,不禁讶异,问:“若是真给了我,你当如何回去?”
“你不会真觉得能从我手上赢得吧?”江庭芜笑起来,说,“等你真有这本事,我再告诉你咯。”
镜舟只好摇头笑笑,接着与她重来一局棋。
他们一直下到第五根蜡烛熄灭。
镜舟没有想过自己竟然有一天会在一间屋子里,与另一个仙君下如此久的棋,最后还输了。即便是与他的老师,他也没有这个耐心,通常下完一局,便会扯一些不着四六的谎,躲回自己的房里安静片刻。
江庭芜偶尔与他说话,偶尔又不说了。镜舟发现自己却不厌其烦。他想了想,大概是因为对方说的那些话,终于不是该如何算计别人,算计自己,也不是要如何分清局势,如何维系秩序,如何进行统治,而是他从未听到过的,那些离他遥不可及的五颜六色的缤纷世界。有些是人界,有些是阎罗殿的事,还有一些,只是江庭芜自己编纂的故事——他一耳朵就能听得出。
一局终了,他终于也该走了。
“和你对弈很高兴。”江庭芜说,“别忘记了要再来这儿给我把屋子充实好啊!要床,要梳妆台,还要换个书桌,嗯......绿植还有其余什么的你看着办吧!”
“听起来,这样的彩头实在太累了,与落袍环并不完全等价。”镜舟也开起了玩笑,“我似乎吃亏了。”
“晚了。”江庭芜做鬼脸,“反正你答应了哦,不许反悔!”
镜舟无奈地笑,接着像是想起了什么事,问:“你明日会来么?”
“明日?”江庭芜顿在那儿,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与镜舟相识不过一个下午,两人本就是偶然相遇,往后能不能遇见,只能凭借缘分。
“我每一周期死日一定会来。”江庭芜思忖半晌,抬头望向他,“其余时候不定。”
镜舟听懂了她的意思,莞尔一笑,说:“那死日见了,弄月仙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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